第22章 丹阳

船一路南下,历经五日停在桃花渡口。不同于宣京渡口的凄凉萧瑟,此渡口商船遍布,热闹非凡。

炎阳炙烤,袒胸露腹的脚夫奔忙卸货,硕大的汗珠淌过背部千沟万壑,汇进绑在腰间的布条汗巾。

解霜只不经意看了一眼,便羞赧低头,还挡住郑妤的眼睛不准她看。

“温寒花都没说什么,你倒管上我了。”郑妤拿开解霜的手,“大概此地民风如此,你这般忸怩反倒惹人注意。”

郑妤原以为此地男子,应是像温昀那般大袖翩翩的文人模样。不过细想之后,未觉有不妥之处。

众生百态,并非人人都有读书的机会,多数普通人,都靠出卖力气,换碎银几两养家糊口。

进城之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烟柳画桥,粉墙黛瓦,楼台参差,长街纵横。

市列珠玑,坊响箫鼓,伶唱金曲,子赋艳诗。

浮华喧嚣抛身后,清澈流水绕人家。马车挤不进窄巷,温昀搀扶郑妤下车步行。

绿藤爬满墙头,乱石铺地难行。

“这条巷子只剩我们一户人家,道路年久失修,你小心些。”温昀一手搀着她胳膊,一手虚扶在她腰间,十分紧张她。郑妤一步一停,举步维艰。

落在后方的表妹,唤作曹娴,是温母兄长之女。温昀舅母去得早,舅父续弦后,曹娴与家人不和,三年前跟庐江一位富商走了,此后音信全无。

船上人多眼杂,郑妤没敢问她经历。一来怕刺激曹娴,二来恐打草惊蛇。曹娴醒后并未找黑绳,甚至她故意戴在手上让曹娴看到,曹娴都没问起。

由此可见,黑绳不是曹娴的物件。

“昀儿,你可回来了!”巷子深处,老妇拄着拐杖,大声哭喊。

温昀撇下郑妤去扶温母,母子俩抱在一块,潸然泪下。曹娴跟过去,扑通跪下认亲戚。

待他们一家人挨个认过,温母终于注意到郑妤:“这位是?”

鉴于她尚未明确答复,温昀折中介绍:“孩儿在宣京结识的朋友。”

郑妤上前拜会:“见过温夫人。”

貌美,懂礼,大气,声儿比水还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温母嫁给温父时,温父还是个穷酸秀才,后来中举当官,在宣京过了一段好日子。没曾想,富贵犹如瓦上霜,没几年他们一家就狼狈逃回丹阳。

算来,已有几十年没听人称她为夫人了。温母对郑妤好感倍增,托熟拉起她小手进屋。温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郑妤走不惯石子路,两人差点一起摔倒。曹娴接过拐杖交给温昀,殷勤扶温母跨越门槛。

温家旧宅跟冷宫大差不差,柱子歪歪斜斜,碎瓦零零散散,地面坑坑洼洼。解霜膛目结舌,拉着郑妤窃窃私语:“这种危房,真能住人吗?邻居都搬走了,他们还住着,看来温公子家是真的很穷啊……”

郑妤瞪她一眼:“怪我平时对你约束太少,竟教你在人家中嚼舌根。”

翌日一早,郑妤出门闲逛。漫无目的走街串巷,绕了大半个时辰,结果又回到巷口。她张嘴想问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些人。

在宣京,她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及其家眷,这个称某大人,那个称某夫人。可到了民间,似乎不太妥当。

站在原地停留许久,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跟她搭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她听不懂的方言。郑妤强颜欢笑,十分无助。

老妪见她不理人,嘀嘀咕咕提着菜篮子就走。

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挺无助的。她方才那不搭理人的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就是傲慢,像李致一样的傲慢。

“我怎又……”郑妤晃晃脑袋,把“李殊延”这个名字从脑海里剔除。她亦步亦趋跟上老妪,辗转来到早市。

早市人山人海,来来往往的人叽里呱啦讨价还价,她本想了解一下当地物价,可惜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小女孩撞到郑妤身上,掐着吴侬软语道:“阿姊,你阿是啊温果果屋里人嘛?”

郑妤扶额,这小孩在说什么啊!她只能听懂“阿姊”两个字。那小姑娘大抵猜出她不是本地人,艰难调出不标准的官话:“阿姐,你是不是温哥哥的媳妇?”

这她总算能听懂了,郑妤蹲下来跟小女孩平视,摸摸头笑:“不是,我是他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孟幺,因为在家里最小,哥哥和阿娘都叫我小幺。”

取名当真草率。郑妤已不记得自己名字由来,但她及笄取字时,太皇太后百般上心,选出八十多个字让她挑,其中不乏皇帝亲笔御赐。可好巧不巧,她百里挑一挑中的,偏是李致题的字。怎又想起他了?郑妤深呼吸从回忆抽身,请孟幺为她引路。

孟幺似乎极其喜欢她,牵着她的手一晃一晃,一口一个“燕燕阿姊”叫得极其亲热。

在早市转了一圈,一斛米五十文钱,一匹布两百文……与宣京对比,除米价相当,其他价格基本是宣京物价十之八也。她低头盘算着,瞥见孟幺巴望着某处咽口水,心想小孩跟她跑了半天必定饿了,于是开口问孟幺想吃什么。

孟幺眼巴巴望着馄饨摊,扼腕叹息,忍痛拒绝。

“我回家吃饭,买一碗馄饨的钱能抵哥哥买一沓纸的钱,可贵了。”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懂事的女孩连饭都没得吃。郑妤抱起孟幺,掐着她脏兮兮的小脸蛋笑:“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报答你啊。”

小女孩眼里闪起亮晶晶的光芒,她咯咯大笑,在郑妤脸上嗦了一口。郑妤没抱过小孩,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自认体力不支放下孟幺。

“燕燕阿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肯定是个大小姐。”孟幺毫不留情取笑,随后自言自语疑惑,“可大小姐不该嫁给大官吗?”

郑妤没回答如此复杂的问题,高嫁女低娶媳是婚嫁中心照不宣的秘密,门当户对是维系婚姻稳定的重要前提,历来如此。可这世界总要有人去打破常规,要把终身幸福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自主选择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再多过来人的经验,都无法指引别人找到一生幸福。

馄饨摊内座无虚席,郑妤走向只有一人那张桌子,问能否与他同座。

“哟,孩子都养这么大了?”那人取下帷帽,竟是故人。郑妤盈盈一拜:“钟姑娘,好巧。”

钟璇拉她坐下,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说来话长。”她不想多说。孟幺在她身边坐定,郑妤挥手让送两碗馄饨过来。钟璇咂咂嘴,不识趣道:“说来话长就慢慢说,我又不急着走。”

“来散心。”

“在李殊延那吃闭门羹了?”钟璇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提醒过你,他不喜欢你这样的,你非要往他身边贴。”

无论钟璇是挖苦还是忠告,她概不搭腔。吃完这碗馄饨,分道扬镳,丹阳境内便不会有人再提这名字了。

光她一个人在那口若悬河,钟璇渐感无趣,改说别事。说来说去,总绕不过李致。郑妤反感,但想想钟璇和她又不熟,貌似除了李致,委实无话可说。

于是,她主动问:“钟姑娘又为何来此?”

“他让我来看个人。”钟璇如实相告,随即叽叽喳喳抱怨李致把她当牛马使唤。郑妤若有所思,钟璇说的看是盯梢的意思,而非看望。

莫非丹阳郡中,有他的怀疑对象?郑妤摸出黑绳:“劳烦钟姑娘将此物转交燕王殿下。”

钟璇狐疑打量:“为何要我转交,你不能自己给他?”

“我……恐怕此生不会再回宣京了。”郑妤把黑绳塞进她手中,“有劳钟姑娘。”

“那你去哪?”

“除了宣京,都可以。”

钟璇收好黑绳,不再多问,闷头吸完最后几口面,提剑离去。

“燕燕阿姊,说谎鼻子会变长哦——”孟幺冷不丁蹦出一句话。

“我说谎了?”郑妤摸摸自己的脸,“哦,我那不叫说谎,顶多算……隐瞒。”

孟幺滋溜滋溜喝汤,用手抹净小嘴,煞有介事:“大人说谎都不敢承认,我哥哥也是这样。”

“你在外面乱跑半天了,家里没人找你?不用读书吗?”

“读书?读书是哥哥要做的事,阿娘说我只要帮忙播种和割麦,给哥哥做饭,等长大点再帮忙锄地种菜……”

孟幺每说一句话,郑妤眉毛就抽一下。等孟幺说完,郑妤问:“那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小小的脑袋里充满大大的疑惑,快从眼睛里溢出来。孟幺咬着手指思考,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家里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读书,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种地。可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啊,没有谁家送女孩子去学堂的。

都是这样,就是对吗?孟幺想不明白,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问一个不识字的五岁小姑娘这个问题,确实强人所难。她读过这么多书,结果遇到许多事,仍然没法判断是非,况无知小女乎?

郑妤把剩下半碗馄饨推给孟幺,随手在空中比划一下:“你多吃点,长高点,等你长到这么高,再来回答我的问题。”

走出馄饨摊,迎面围上来几名家仆,为首那人俯拜:“郑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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