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梦魇

兰记赌场内,奚图兰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被阿尔骨泄露了出去,更准确地来说,此时的他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件事。

床上的奚图兰紧闭着双眼,额头上的汗水似乎都渗进了发丝间。而他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则攥紧成拳,明明掌中是虚无的,他却用力到指节都发白。

他猛地惊坐起来,唇瓣因为过于真实的梦魇控制不住地轻颤。

睁眼又闭眼,睁眼又闭眼,奚图兰重复着这个动作不知几遍,才将从梦中蔓延至眼前的殷红抵挡在神智外。

他近乎是脱力地靠在有些硬的床架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那股子令他方寸大乱的心悸。

再想假装无事发生继续睡觉是不可能的了,奚图兰伸手将放在一旁架子上的外袍取下来披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大口饮下。

秋夜的寒气和凉茶都不能压下他心中的躁火,奚图兰只好又拿出那块总能让他恢复平和的玉佩——那块还能证明喀尔萨族存在过而不是只停留于他梦中虚影的玉佩。

奚图兰看着铜镜中自己灰白的两鬓,呢喃道:“原来已经二十七年了。”

他已经生出了白发,大邺龙椅上的皇帝也已经换了一位。

几乎没有什么人还记得凉州东北部的塔蕃草原上曾经有着一个叫做喀尔萨的部落,就连奚图兰都快要忘记了他还有“喀哲”这个名字。

与相距不远的武骨族有着迥然不同的优越环境,喀尔萨部落享有着一望无际的塔蕃草原。

天意给了喀尔萨族鲜美的青草,便在另一方面限制了它。

喀尔萨部落恰好处在大邺国和浩罕国这两个实力相当的国家中间,纵使两国现在相安无事,终有一日也会因为两位帝王的野心而兵戈相见,故而占据整个塔蕃草原的喀尔萨部落成为了两国眼中的必争之地。

然而喀尔萨的地形与大邺更加贴合,南边与大邺交接的地方正好是低缓广阔的草原,在北边与浩罕国的交界处却是崇山峻岭。

因此对于大邺来说,收服了喀尔萨就等于拥有了一道抵御浩罕的天然屏障。

如大邺始祖所期望的那样,景桓帝一登上皇位,就用怀柔法令巧妙地将喀尔萨收编为附属部落。

起先,大邺的确做到了尊重喀尔萨族,尽管喀尔萨族同武骨族一样都受到凉州州署的管制,但喀尔萨族有着更多自主治理部落的权力,甚至能以喀尔萨的名义与其余部落交涉。除了这份优待以外,景桓帝还将其宠爱的妹妹常乐公主下嫁给喀尔萨的首领。

可时日一长,景桓帝开始怀疑喀尔萨族有了异心,他派了专门的官员定时到喀尔萨部落进行监察。

喀尔萨部落的首领喀额旺正是想在两国的威/逼中为他的族人们争取平静生活的空间,才答应了大邺的收编以求得一方庇护。

所以即使后来景桓帝一步一步地剥夺走他的权力,他也都做出相应的退让和屈从。

喀额旺没有想到的是,喀尔萨族最终因为他的决定迎来了被肃清的浩劫。

那夜月朗星稀,是喀尔萨部落一年一度的篝火节。

所有的喀尔萨族人都聚集在几堆篝火边,他们或喝着乳茶,或勾着彼此的肩膀唱歌跳舞,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喀哲多么希望时间能永久地驻留在那一刻,可偏偏事与愿违。

不知从哪里烧起来的大火残忍地打破了这片祥和的氛围,喀哲眼见孕育喀尔萨部落的草原被火光迅速地蚕食,往日长到人腰间的草转眼变得短小而焦枯。

火越烧越旺,像是一阵汹涌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将他们困在原地。

喀哲听见圈里的牛羊在撕心裂肺地长啸,听见他的族人在歇斯底里地哀号。

青年完全被眼前的惨景吓得挪不动脚,一张张扭曲的脸冲他喊叫、哭闹,他却疑心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话都说不出。

喀哲愣怔地抬头去看被黑烟遮蔽的天空,连月亮的光都被挡住了。

这时有一道尖锐的声音唤回了失神的他,喀哲对上兄长喀什哀伤的目光。

一张浸湿的布在眼下的情形里是再重要不过的逃生法宝,对方却将那块布交给了他。

喀哲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朝兄长疯狂地摇头,嘴里依旧说不出一句话。

不要,不要,喀哲推挤着他的手臂。

“听话,喀哲,”喀什猛地将他往火势比较弱的地方推去,说,“你快走!你一定要活下去!”

耳畔回响着兄长的厉声叫喊,喀哲用湿布盖着大半个身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脑子和双腿都脱离了他的控制。

喀哲一直不敢回头看,直至他寻到一个可以藏身的隐秘树洞时,他才暂时停了下来。

这一卸力让他跌倒在地上,喀哲跪爬进树洞,抬手一摸发现自己早已在奔跑中泪流满面。

喀哲蜷在散发着霉味的树洞里待了很久,心中又恐惧又焦急。

他在逃离火海的时候听到了整齐的马蹄声,其中混杂着铁甲的摩擦声,这些显然是战马才会产生的动静。

喀哲不觉得这支军队的到来是巧合,不明情况的他不敢随意现身。

可他太想知道族人们是否逃过一劫,喀哲枯等到天微微亮,借着草木的遮挡跑了回去。

一路看到的场景让喀哲的心脏一点一点地下陷:大火还在烧灼,他熟悉的草原在这一夜之内变得面目全非。

灰烬、烟尘,目光所及中没有一道族人的身影。

喀哲立刻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莫大的哀恸刹那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像是一架被抽走灵魂的空壳。

可上天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喀哲在万念俱灰中看到了狄骞以及他身后的一大批手举火把的士兵。

“你们几个去附近找一下,”马上的狄骞露出了让喀哲无比陌生的神情,“要是遇到活口,就地格杀。”

他在说什么?!喀哲捂着自己的嘴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狄骞,当时是凉州刺史,也是他兄长喀什的交心好友,更是喀哲一度崇拜的对象。

就是这样一个被喀尔萨部落奉为上宾的人,此时说着要格杀喀尔萨人的话。

喀哲在原地听他继续冠冕堂皇地念完喀尔萨与浩罕国勾结的罪名,他嘴里说的罪证正是几天前他拜托喀什向浩罕国递交的文书。

为什么?为什么?

青年的瞳孔一片赤红,他想要上前与狄骞对峙,想要问狄骞为什么这样做。

但喀哲转念想到将生的希望让给自己的兄长,想到他或许是喀尔萨唯一的幸存者。

他当即转身逃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自那场连续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后,世上再无喀尔萨部落,也没了恣意纵马打草的喀哲皇子。

奚图兰想到这里,将玉佩紧紧地贴在胸口。

他齿间含着疯狂的恨意,低声道:“狄骞,几千冤魂在黄泉等着你,我怎么能留你到明天?”

大理寺的牢狱中,狄骞闭着眼端坐在冷硬的木板床上。

因为阶下囚的身份,所以他的发冠被取走,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变得格外凌乱。

不见天日的牢狱里静得令人感到仓惶,可犯了重罪的狄骞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慌。

他侧耳听着从摘星楼传来的钟声,知道距离自己被许板潭提审还有一个时辰。

狱中昏暗的烛光将外头出现的人影映照在地上,像是一团化不开、看不清的浓墨。

来人穿着与四围要融为一体的黑色长袍,脚步声也放得很轻。

狱门的门锁被小心地解开,男人露出的一截青筋绽起的手腕。

冰凉而沉重的锁链紧接着被悄然放下,黑袍人走进了这间牢房。

狄骞没有睡着,在黑影将他面前光线挡住的那一刻,他睁开了眼。

他不意外今夜会有人来找他,毕竟他的仇家或是盟友如今都急于见他一面。

但他在瞧清楚眼前的人是谁时,狄骞的眼中掀起一阵惊异的波澜。

“怎么会是你……”狄骞差点以为是他出现了幻觉。

奚图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启唇说:“好久不见啊,狄大人。”

他的语气就好像是在和人叙旧,但仔细听便能听出他齿缝间的摩擦声。

狄骞将他的咬牙切齿听得真真切切,下意识地,他撑着手向后坐了些。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狄骞勉强恢复镇定道:“喀哲,你竟然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听见这个名字从杀害他族人的罪魁祸首嘴里说出来,奚图兰感到无比的恶心。

“我怎么能死呢?”奚图兰又或者说是喀哲,他睥睨着狄骞,说,“总得有一个人记得那场大火,总得有一个人记得那些枉死的人。”

奚图兰的眼神越来越直白,他毫不掩饰对狄骞的恨意:“你说是么,狄大人?”

狄骞在对方阴沉的脸色里感受到了灭顶的杀气,他不知道喀哲是从哪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但此刻为了保命他必须矢口否认:“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想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挤出一点笑,说:“当年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真的很后悔,要是那日我能早点发现起了火,说不定就能救下你的族人们。”

要不是奚图兰曾经亲眼目睹了他的行径,恐怕也会继续被他蒙骗下去。

男人也跟着扬起一抹冷笑,他没工夫、也没心思和狄骞周旋:“狄大人应该后悔的是,当年没能斩草除根,留下了我这个后患吧。”

“可惜啊,我就是活下来了,”奚图兰从袖口中拿出一把匕首,一字一句地说,“老天垂怜我,不仅让我活了下来,还在此刻让我拥有了手刃仇人的机会。”

匕首的冷光反照在他的下颌上,狄骞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没相信他的措辞。

他的脸色顿时大变,朝外高声喊道:“来人啊,来人!这里有人想要杀本官。”

可面前的人没有因为他的喊叫而变得慌张,看守的人也没有因为他的喊叫而及时赶来。

狄骞的心情沉入谷底,到了这个境地,他怎会还不明白喀哲的来意。

而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戴着手铐和脚铐的他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攻击。

他还不想死,他不能死在这里!他泯/灭人性、无所不及,汲汲钻研了一辈子才当上从三品的官员,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危急关头,狄骞突然灵光一现,他咽下口水,说:“喀哲,你听我说,我那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奚图兰似乎对他的这句话有点兴趣,暂时垂下了拿刀的手,“说说吧,狄大人,是什么天大的苦衷让你剿杀了整个喀尔萨部落?”

指腹轻轻划过尖薄的刀刃,奚图兰在脑中想着这把刀过会儿该如何抹过狄骞的脖子,激动的情绪几乎要跃出眼眸。

狄骞并不知道那人脑中的想法,他见状以为事情或许会有转机,急忙道:“喀尔萨全族都助益我良多,我又怎么生出加害你们的念头?”

“这都是景桓帝的主意,是他让我这么干的,”狄骞做出万分无奈的神情,“他是皇帝,而我是他的臣子。即便我不愿意伤害喀尔萨,但我没法违背他的意思,所以才……”

“喀哲,这二十七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愧疚当中。一想到他们的脸,我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啊。”

狄骞两眼含泪,说得连自己都要信了:“我也不想事情变成那样的,我真是没有办法。”

他抬起希冀的眼,却看见那人毫无波澜的眼睛。

像是被五雷轰了顶,狄骞梗着脖子再说不出一句话。

“说完了?”奚图重新拿起匕首,隔着虚空将刀刃对准狄骞,“狄大人,你的话太多了,而且没有一句是我爱听的。”

“既然你那么后悔杀了我的族人们,我自是会成全你,让你现在就去黄泉向他们好好忏悔。”奚图兰狠狠按住了他的后颈,让他无法挣扎。

“你不能杀我,喀哲!”狄骞一面高呼,一面抬手捶打他,“我是朝廷命官,只有皇帝能够决定我的生死!你要是杀了我,皇帝不会放过你的!”

紧接着刀刃变了方向,利刃不可阻挡地撬进了他的嘴。

剧烈的疼痛让狄骞愕然失声,喷溅开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仿佛一团无法熄灭的大火。

“终于安静了,”奚图兰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被血溅到,他看着狄骞满是血的面容,嘴边慢慢绽开笑意,“放心吧,延默兄,我很快就会让你的好皇帝来陪你的。”

“总归是兄弟一场,我不会让你太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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