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初瘫坐在墙角，背后倚靠的墙木冰凉刺骨。月白长袍被血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身上，铁锈般的血迹斑驳陆离。几缕凌乱发丝自额首垂落，混杂着血污与焦灰，看上去仿佛被岁月凌迟成的一尊残破雕像。

他用力抬了抬眼，望向长身玉立的男人，嘴角牵出一抹疲惫的笑意：“你赢了。”复又垂下眼眸，深深吸了口气，“我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兵部刑部随你去告，我无所谓，反正你也没拿住我什么把柄。不，或许，我还要反诉你一个故意伤害罪，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嗤笑一声，“急什么？这才刚开始。”

他上前一步，单膝蹲踞，“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来指点迷津。”

凤眸幽深如寒潭，“是谁害死了时樾？”

闻听此言，温如初瞳孔骤缩，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即掩去，假装镇静道：“诈我？你还嫩了些。世人皆知时樾死于匈奴埋伏，这是不争的事实。怎么，你还想屈打成招，胡乱给我定罪？你莫忘了，自己才是从诏狱里爬出来的狗，你的那套理论对我不起作用。”

“哼，”时枫不耐烦地打断他，“还在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一把揪住温如初的衣领，眦目威胁道：“让我来提醒你一下，省得你记性不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

在温如初震惊的眼神注视下，时枫娓娓而谈：“你手里握着一封密函，记录了你与阁老之间的交易往来，是你刻意留下来的证据把柄，以防日后阁老翻脸不认人。原本藏在户部衙门书房的密室，可你一向谨慎，又怎会将性命攸关之物放在离自己太远的地方？”

说着，骨节分明的指尖缓缓按上胸前的月白衣襟，很快触到隔层里隐隐的硬物，时枫手腕一翻，鱼鳞剑划过，布料应声而裂，折叠整齐的密函露出边角。

他伸手抽出信函，展开细看两眼，眸底冷意愈发浓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时枫复将信函重新折好，用牛皮纸小心包裹后揣入怀中。

战场之上，信息往来至关重要，一旦遭泄露，便有可能贻误军机酿成大祸。时枫行军多年，早已习惯机密防火、防水、防盗，步步谨慎，从不出错。

“这封信，足够让你万劫不复。”时枫微微抬眸，“管你跟黑白两道乱扯关系，牵涉到阁部，朝廷也不能睁只眼闭只眼。”

温如初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动，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想挣扎，想辩解，可对上那寒霜般的目光，所有话语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时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重新问你，是谁害死了时樾？”

如同困兽终被压倒，温如初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靠着墙缓缓坐直，声音低哑如钝刀刮雪：“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时枫眸光一沉，“所以，是‘上面’想要除掉时樾？”

温如初沉默片刻，开口道：“是他越界了。时樾查了一些不该查的东西，上面容不下他，可他偏偏不肯罢手。”

时枫逼问：“什么东西？”

温如初摇了摇头：“我不过小小三品侍郎，凭我的身份与资历，连真相的边角都触碰不到。但我知道，这件事与你父亲绥靖王脱不开干系。”

桃花眼眸泛着寒光，“想想看，时谦为何获罪，又为何甘愿困守西北，再不回京？”

窗外狂风卷起，破碎的窗纸被掀开，冰冷的雨水飘入，滴落在温如初的脸侧，也落在时枫的靴尖。

当年战场风云变幻，时樾本已占尽先机，却被一道调令指向深林，误入敌军伏击，麾下一百八十条性命无一生还。时樾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最终在荒漠中被匈奴围剿砍杀。

英雄断腕，天意难违。

温如初轻叹道：“时樾之死，不是战场失误，而是早已布下的局。上面要时樾死，也要时家彻底绝望。”

“那封调令，是你递上去的？”

温如初垂眸道：“我不过是顺势而为，附议了一封奏折，随了上面的意罢了。”

时枫缓缓站起，声音仿佛从喉间挤出：“顺势而为，好一个顺势而为。”从腰间抽出一条细绳，冷冷抛向远舟：“绑了他。”

远舟看了温如初一眼，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低头默默拾起绳索，将主人的手脚捆缚。而温如初低垂着头，始终没有反抗，像一具破败的傀儡，任人宰割。

时枫命令远舟：“带回京城。我要他当众伏罪，承认交代害死时樾的真相。”

他心中已有算计：朝廷定不会坐视温如初落败，必然有人出面斡旋。届时，谁替温如初求情，谁就是幕后主使的帮凶。

浊浪翻涌，涛声如雷。

时枫抬眸望向远处对岸，垂柳金丝拂水，翩翩公子人未归。这一刻，什么儿女情长，什么兄弟相欢，通通都不重要。血债未清，仇怨未平。穷尽这一生，他都不会放过他们。

“久违了，时将军。”

忽然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嗓音，隔着厚重的舱门传来，仿佛暮春时节的劲风，带着难以言喻的熟稔与疏离。

厅内的喧闹瞬间静止，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动作，循声望向门口。

声音透着几分古怪，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音伪装。而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感，令时枫十分诧异又隐隐不安，心底顿时产生警觉。

反倒是温如初，仿佛遇见了救星，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了，“先生，您终于来了！”

正当时枫思忖，这个“先生”又是何许人也之际，封闭的房门被强大的力量猛然踹开。“砰”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光线刺破船舱的阴暗，犹如利剑劈开沉寂的混沌。

逆光之中，站着一道身影，面容朦胧模糊，看得不很真切，身穿月白锦袍，一模一样的服饰。一瞬间，时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男子身上。

无论是外貌的轮廓，眉宇间的冷意，还是那举手投足间的从容气度，男子与被捆缚在地的温如初相比，简直如出一辙。只是容颜隐隐多了几分沧桑，鬓边似乎也染上了岁月的痕迹。

非要说的话，倒是同梦中的那个阴险毒辣的温如初，对上号了。那人简直是梦魇般的存在，虚情假意，曲意逢迎，甚至哄骗他亲手斩杀阁老。梦里面还不觉得他有多恐怖，清醒以后和现实一对比，方知如今的温如初才是小白兔。

如此细想，时枫胸口骤然一紧，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呼吸也变得沉重，寒意自心底蔓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上一世的温如初。

这一结论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令时枫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化为堕仙重归天界，苍茫宇宙俯视芸芸众生。

由于梦境的出现，让他对轮回往生产生了兴趣。行军途中为了解闷，时枫从温如初的书箱里翻出几本佛经随手翻阅。那些晦涩的经文虽难理解，却引起了他的一些思索。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生死流转，无有穷尽；生灭不已，轮回无休。”

——“一切众生，轮回不息，唯有证涅槃者，方能永脱。”

前世的因果轮回，今生的爱恨纠葛，皆有其根由与归宿。执念未断，便会生生不息；业力未尽，便无法摆脱束缚。

他并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笃定那是佛家蛊惑人心的虚言。然而此刻，站在门口的男子，却如天命刻意安排给他的有力论据，打破了他正常的认知。

“你，究竟是谁？”时枫发出灵魂拷问。

月白锦袍男子瞟了一眼时枫，微微一笑，却不作答。他回手轻轻一拉，竟从身后废墟中拉出一个人儿，穿着粗布衣裳。那人随即身子一栽歪，跌跌撞撞扑倒在地，四肢匍匐乱扑棱，好似溺水的蝴蝶。

时枫的目光，骤然转向那瘦弱的杂役，差点惊呼出声。这一次，他无需多加思索，眼前狼狈不堪的人儿，分明就是他的挚爱，他的苏绾。

可是……怎么会是这样？

他的阿绾，从来都如水边的青莲，清丽温婉，可女子截然不同。

两眼空洞无神，面色苍白如纸，汗水打湿鬓发，一缕缕贴在额角，散乱如枯草。唇边隐约可见斑斑血迹，牙齿紧咬，唇角微微颤抖，双手死死攥成拳，指节发白，身子骨佝偻着，含胸驼背，像极了被逼入死角的困兽，下意识地保持防御姿态。

时枫轻轻唤她：“阿绾……”

可苏绾却毫无反应，好像听不见，又仿佛将一切声息隔绝在外。她蜷缩着瘦弱的身体，将自己紧紧裹在无形的壳里，瑟瑟发抖。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暗，空洞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并非第一次见到苏绾这般疯癫模样。端午那日，醉仙楼里，她的疯症和癔症发作，满眼尽是疯狂与混乱，熟悉的面孔在她眼中都成了幻相，连他的声音也无法唤回她的一丝清明。

一刻钟前，他还跟苏绾在杂物间里翻云覆雨，你侬我侬地说着情话。他可是连娶她的话，都吐出口了。苏绾什么想法他不得而知，他自己臊得满面羞红，刻意狠狠出了几把力气，逼出了她的一席眼泪，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可是，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他的阿绾，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才会落得这般惨痛下场。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她如此遥远，也从未如此靠近真相。

正当时枫的思绪如乱絮般飞散，陷入无尽的幻想与自我怀疑之际，男子轻轻抬头，向远舟使了个眼色。

远舟心领神会，趁人不备快步上前，刀锋架在苏绾的脖颈，锋刃寒光逼人，逼得时枫不得再上前半步。

仅仅几个眼神来回，形势瞬间逆转，胜利者落了下风，沦为阶下囚。

一切都在男子算计之下。

温如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激动地说道：“先生，你怎得如此迟来？在下险些丧命于此，白白断送了前程！”

那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不疾不徐：“此事说来话长，途中被苏绾这贱人拖延了片刻，差点误了大局。”

说罢，他趸步来到温如初身边，低头看了看满是血污的右臂，摇了摇头，叹道：“伤得这样重，恐怕你再无机会踏入皇宫半步了。”

温如初垂下头，满脸羞愧：“我中了秦欢的奸计，被他与萧染联手坑害，侥幸逃得一命。”

那人听罢，目光微敛，沉思片刻道：“没想到秦欢竟有这般逆天能耐，倒是我小看了他。”

他伸手解开温如初的束缚，叹道：“也罢，这次是我失算，错不在你，是我连累了你。”顿了一顿，又自嘲道：“看来天算，偶尔也不如人算。”

扶着温如初坐进椅内，那人环视一周，意味深长道：“既然今日我等齐聚一堂，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睇着时枫，淡然道：“初次见面，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本人并非尘世俗人，乃是前世修仙得道，跳脱六道轮回之堕仙。我身在红尘之外，看不得痴情人儿忍受情劫之苦，特请天命降旨，准我肉身堕凡，超渡普罗众生劫难。”

他低下头，又像想起什么，补充道：“哦，对了，我在这凡世，还有一个俗名，唤作——”

“温念。”

短短数语，却如同惊天霹雳炸开，将船舱内的空气劈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