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维没再搭理低头嗫嚅着的老管家,他已经容忍了他无数次明显逾矩的行为,任谁来说,希维都已经仁至义尽了。管家什么都好,就是总认不清自己真正的主人是谁。
留在原地的,是古董,往前走的,才是生命。这句话简直是为老管家量身定做的,他讽刺地想着。
希维不想再分出任何一点神经去思考帝国中的、庄园中的各种明争暗斗了。他忽然有些怀念起了军校里的日子,日复一日的机甲实战训练虽然疲惫,但放下一切戒备,脱下层层外壳,和同学肆意欢笑的日子实在令人神往。
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回卧室,希维向后重重地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呈“大”字形分布,仰头盯着天花板看。
墨洛斯家族的庄园装修风格和纳塞宫极其相似,不是当下时兴的古地球唐朝风格,也不是最常见的简洁科技型,反倒有些像古地球中世纪时期。
天花板上,细碎的水晶悬挂在灯下,折射出淡黄的微光。碎光在希维眼前舞动,恍惚间,老管家皱纹消减,母亲的身影再现。
“希维?希维呀,学校通知看了没有?”
“没呢没呢,哎呀母亲!我真的不想去啊…新学期又换宿舍了…我们家又不缺我一个将军,干嘛非得逼我……”
希维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到来,就在他还裹着被子在床上扭动,向母亲撒娇时,
“啪!——”
一个描金的精致杯子狠狠咂向床上小小的身躯,接着弹下了床,碎成一地瓷片。
希维怔住了,他沉默着掀开被子,用还没穿上袜子的脚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瓷片,下了床站着。小小的身影和高大的男人沉默着对峙。
“希维·墨洛斯!你的理想呢?你的忠诚呢?!你给我记好了,只要你还姓墨洛斯一天,你就必须当将军!不要忘了你的使命——”
“是!我就是活该!我活该给太子当奴隶!我们全家都是皇族的狗——”
巴掌落在白嫩的脸上,留下红肿痕迹的时候,希维并不觉得有多疼,反而有些解脱了的释然。
憋了十几年的话,终于在岁月的磨砺下化为了一柄利刃,斩断了墨洛斯父子间最后一点点血缘亲情。
不疼啊,一点也不疼的。面对母亲心疼的眼泪,听着母亲柔柔弱弱地与父亲争辩,却被推倒在地,默默啜泣,希维觉得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希维才十三岁,整个墨洛斯家族的负担为什么都要交到他肩上……”
“愚昧!无知!见识短浅!索娅你好好想想,墨洛斯家族的今天是怎么来的?这是他作为墨洛斯家族子弟应该做的!”
“……不,不该这样的…上一辈的纠葛就该上一辈偿还的……”
母亲的声音逐渐减弱,二人都很清楚,这样的争辩在父亲面前是没有意义的。
希维很平静地扶起了母亲,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冷血了,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巴掌,没有在心底激起一丝波浪,反倒像是彻底冻住了一样僵硬,冰冷。
还穿着军装,身上沾着奔波时带上的尘灰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
“你——”
“我会去的。”
……
其实希维小时候并没有这么厌恶机甲战斗,相反,他从小展露出了极高的精神力天赋,机甲几乎可以融入他的身体,成为与血肉相连接的肢体。
希维父亲很快发现了儿子的天赋。奇怪的是,他庆祝的不是儿子前途一片光明,墨洛斯家族就此将走向辉煌之类的家主标配发言。
那年,父亲看着刚三岁的儿子操纵着定制机甲,一记激光炮射·出,打穿了训练场的标靶。没有喝彩,没有夸奖,而是立刻拦下机甲,把还沉浸在驾驶中,手舞足蹈的儿子拎上,飞奔着传送去了纳塞宫。
也正是那一年,父亲在纳塞宫中,在帕尔维斯大帝面前,像献上一份珍珠宝石一样将自己的儿子献给了大帝。
懵懂的孩子趴在地上,嘿嘿笑着走上前去拉了拉大帝的衣角:
“你……怎么穿了这——么多宝石呀?我可不可以叫你宝石人!”
帕尔维斯大帝还没来得及张口,他那忠心耿耿的下属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孩子的衣领,扬手就要扇上去!
“你这个不敬陛下,不敬恩人的小畜生!——”
亏得帕尔维斯大帝反应快,他从王座上冲下来,单手搂住孩子,护在了怀里。但手劲已经卸不下来,帕尔维斯大帝被迫挨了这一掌。
“奥瑞尔将军!你……”
大帝一向拿这个把忠心当作生命唯一准则的下属很头疼。平心而论,奥瑞尔这个将军当得真是没什么可挑刺的:
大帝指东他绝不打西,大帝吃饭他端菜,大帝进屋他甚至要冲上去给大帝脱鞋。日常挂在嘴边的话永远是——“为述隆家族而战!”“誓死效忠述隆家族!”……纳塞帝国上万支军队,只有奥瑞尔带领的第四军队时常被平民百姓诟病称为述隆家族的狗。
奥瑞尔容不得任何人做出他认为不敬皇家的举动,严苛已经不足以形容奥瑞尔的治军方式。第四军队每年招新全靠大帝直接分配。小家族的适龄子弟都知道,加入第四军队就相当于进入了述隆家族毒唯群。无数新人被迫加入后连自己幼稚园同学父母的朋友的远房亲戚这种一拐山路十八弯的关系都找了个遍,求爷爷告奶奶要转去别的军队。
帕尔维斯大帝以为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奥瑞尔会多些温情,哪里料得到眼前这一幕,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抱着哭嚎的孩子轻轻摇晃着,刚准备开口,只听“咚——”一声,奥瑞尔直接原地跪下了!
“是属下失职!任由陛下责罚,绝无怨言。属下回去一定好好管教这个小——”
“奥瑞尔,”帕尔维斯大帝抱着平静些了的孩子坐上王座,“你……”
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个忠心的下属说些什么。
说,你不要再这样忠心了,述隆家族不需要你的忠诚?
说,你该忠诚的是纳塞帝国,不是述隆家族?
说,你该改改你的思想了,第四军队不需要这样的统领?
不是帕尔维斯大帝不想委婉地劝说,但眼前这个跪得笔直的男人明显情商并不太高,委婉的话语在他听来,那简直是大帝在警告他还不够忠诚!
“……孩子叫什么名字?”
“希维·墨洛斯!如果陛下您不喜欢,就请您为孩子赐名吧!”
奥瑞尔跪得更加端正了。
“……朕看…希维这孩子,天赋很是不错。朕很喜欢他。你愿意让这个孩子做王子的伴读吗?我相信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不用思考都知道,奥瑞尔不会拒绝帕尔维斯大帝的任何要求。
希维顺利地留在了纳塞宫中。
……
穿着修身的白色定制西装,打着黑色的小领带,赛里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衣服,仔细看了看自己精心打理的头发没有乱,这才款步走向书房。
书房内,希维早就被纳塞宫中的侍女梳洗打扮好,像洋娃娃一样摆在了书桌边的小椅子上。
赛里一看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眼睛都亮了起来,不自主地就烧红了脸。
“咳咳,你好。我叫赛里·述隆,是述隆家族第……额,第……不知道多少代的继承人!”
希维愣住了,眨了眨大眼睛,睫毛颤得像扑扇翅膀的蝴蝶。
“……我…我叫,希维·墨洛斯。”
“诶?你长得好漂亮,我喜欢你!父王说你是我的伴读。我不想要伴读,我想要一个弟弟!你可以做我的弟弟吗?我喜欢漂亮的弟弟!”
刚满三岁的希维被赛里一长串的话绕得一脑袋毛线球,张大了嘴呆呆得盯着赛里,甚至没注意口水从张开的嘴里流了下来。
赛里以为希维在看自己的胸针,他低头看了看心口别着的蓝宝石和平鸽胸针,毫不犹豫地一把拿下来递到希维面前:
“这个送你!做我弟弟吧!”
帕尔维斯大帝正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恰好听见了赛里的邀约。
“哈哈哈…赛里很喜欢希维呀?”
“是呀父王,你可不可以把他一直养在宫里呀?我要认希维做我的弟弟。”
“哎呀……这爸爸可决定不了,希维弟弟有自己的爸爸,我们得问问希维弟弟的爸爸啊!”
大帝有言,奥瑞尔自然是无条件支持的。
于是,赛里顺利地听到了希维那一声稚嫩的:
“大哥!”
直到希维十一岁,赛里不再需要皇家教习老师的课程,希维才回了墨洛斯家族庄园。
现在想来,可能也就是因为当初帕尔维斯大帝一句:来当王子的伴读,让自己成功远离了这个扭曲的父亲八年,才没让自己在奥瑞尔的“教育”下长成畸形的树木。
其实,时隔八年再见自己这位父亲,即使希维早就在纳塞宫中侍女的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自己父亲的闲言碎语,知道了他并不会是像帕尔维斯大帝那样温和而有威仪的父亲。但三岁时的事情和八年间少有的见面记忆早已模糊,他依旧在心底抱着些隐秘的期待:
期待父亲其实只是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谣言扭曲抹黑了,期待父亲其实只是一个沉默寡言不会表达自己深沉爱意的人……
一地的碎瓷片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原来,侍女姐姐说的,都是真的。
希维忽然就理解了母亲那一年常在他枕边说的话:
“不要试图美化一个梦里的人。”
不要试图美化一个梦里的人,
梦醒了,等你的只会是一地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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