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蔼雨雾中,曾经美好的回忆,如海水一般疯狂倒灌进脑海。
楚北翎舌尖发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直到指尖生生发疼,才松开。
他没想到,这个他日思夜想,每日饱受过往回忆凌迟,却又不肯放弃忘记,念念不忘的邢禹。
就这样,毫无准备和预料的突然就遇见了。
雨越下越大,顺着青灰色的瓦片,又急又快哗哗地往下流,形成一条条流动的银链,散发出金属的光泽。
木质长廊内,上下往来的游客,化作虚化的渲染图,变成空虚的影子。
只剩下他们彼此清晰可见。
邢禹高大挺拔的身躯僵在原地,喉咙干涩到发紧,握着御守的手颤了颤。
那是刚刚新求来的,十年了,祂终于发挥作用,他寄希望于这上面,抱着幻想在一年又一年的祈求中,绝望的认清了现实。
今年,意外又措不及防的让他等到了。
而刚刚的那个疑惑,也有答案。
一别数年,伊人如旧。
楚北翎依旧带着少时的影子,只不过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更加成熟,少了几分阳光活力,多了几分冷淡疏离。
邢禹动了动身想上前,祝卿安拉住楚北翎的衣袖,指向网红景点:“那边位置不错,一起过去拍个照?”
楚北翎心跳都停了,完全听不见站在身侧的祝卿安在说什么,只知道他在说话。
而他却无心顾及。
一旁的祝卿安见他一直没理自己,以为楚北翎忙着看景色,没听见他说话,再次出声:“北翎,那边位置不错,要不要下去拍个照。”
还是没反应——
祝卿安顺着楚北翎的视线看了过去。
他们下方站了一个人。
廊下那人,长相完全可以和楚北翎打擂台,但类型却截然不同。
一身深咖色的长款风衣,都无法盖住他,宽肩窄腰,腿长的完美身材,加上他不似东方人柔和十分立体的五官,攻击性非常强,一看就不好相处。
特别是那双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犀利又凉薄,蔑视意味十足。
如果不是眼底蕴藏着的柔和。
祝卿安会觉得他在看什么大型垃圾。
大概是注意到他的打量,廊下的人,似是终于发现他一般,目光渐渐从楚北翎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那一瞬间,原本温柔期待的目光,冷了下去,森寒的目光向他刺过来,又很快瞥开,转身往下走。
快到祝卿安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能真是他的幻觉,他们只是一个陌生人,没道理这样看他。
祝卿安将视线投向一旁站着不动的楚北翎,和他认识六七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
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好像灵魂被抽干了一半。
祝卿安疑惑道:“怎么,你认识下面那个人?”
没人理他。
祝卿安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楚北翎机械地回头看他一眼,又看向邢禹的方向。
廊下的邢禹已经走出一段距离,楚北翎彻底回神,百米冲刺飞奔跟上去。
祝卿安怔住完全没想到一直以来冷静自持的楚北翎会突然这样,呆在原地半刻钟,才反应过来跟上去:“北翎你等等我。”
楚北翎很快跟上邢禹,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伸手拉住邢禹的胳膊。
邢禹停下没动,转过身来看他,又垂眸看向楚北翎握住他手腕的手。
楚北翎触电一般瞬间松开手,尴尬又无措笑笑:“抱歉。”
邢禹微微蹙了蹙眉:“这么久,不见……”余光看到跟上来的祝卿安。
他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快速离开。
刚刚邢禹的表情和语气,充满不悦,好像拉住他的他,是什么脏东西,甚至连完整的一句话,一句好久不见,都不屑于和他说。
耳边传来刺耳的耳鸣声,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楚北翎没经住晃了晃,伸手扶住一旁的木柱稳住身体。
祝卿安连忙扶住他,关心道:“你还好吗?”
楚北翎脑袋乱糟糟的,完全没有办法处理现在的信息,只下意识回应:“我没事。”
祝卿安盯着他惨白的脸色,还是有些不放心:“是不是水土不服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楚北翎松开手,站定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可能有点低血糖了。”
“正好,我这里有两颗糖。”出发前在机场休息室,祝卿安闲着没事,拿了几颗糖过来吃着玩,被他吃掉几颗,还有剩,刚好可以给他。
楚北翎拿过他手心两颗葡萄味的软糖,剥开塑料壳,将软糖塞进嘴里,他嘴里一片苦涩,甜滋滋的软糖进到嘴里,也尝不出丝毫的甜味。
缓了片刻,待情绪回笼,楚北翎说:“我们走。”
祝卿安:“你要不在缓缓?”
“不需要。”楚北翎摇摇头,没等他反应自顾自往下走。
两人走到附近的停车场,楚北翎在APP填上信息,准备打车去西湖,今天下雨,他们所在的位置又较偏,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司机接单。
楚北翎正想着要不要走回灵隐寺,那边交通更方便些,一辆黑色的西装暴徒停在他前面,驾驶座车窗滑了下来。
不远处打过来的车灯氤氲成一团又一团昏暗而模糊光线。
邢禹那张堪比雕塑一样立体的五官在濛濛细雨中,似是被盖上一层薄纱,恣意又矜贵。
非凡人不得触碰。
邢禹目光在他身上一寸又一寸扫着,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在探究什么。
四目相对许久——
邢禹开口打破沉默:“刚刚就觉得你有点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你是柯锦程对不对?”
楚北翎险些没站稳。
时间真的是残酷又美好的东西,不仅将他们生生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过去所有美好的时光,都挡在那个无法触碰的过去。
也能抹掉一个人大部分的记忆。
以至于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叫过他无数次名字的男朋友,将他认成另一个人,脸和名字都对不上号。
原来,他在邢禹心里,竟然连一个普通同学都不如。
不值得被记住。
楚北翎尚未回答,疑惑半天,被当成背景板的祝卿安开口:“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邢禹清冷的眸子探究地看向一旁的背景板,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有一搭敲着方向盘:“应该不会,我记性还不错。”
背景板祝卿安在心里腹诽,这记性还不错,那你这记忆下限有点低。
转而看向一直盯着邢禹不放的楚北翎:“你认识?”
楚北翎嘴角扯了一个僵硬地笑:“认识,高中同学,以前是室友。”
也是前男友。
邢禹脸上的表情僵了几秒钟,随后说:“这里不好打车,去哪里,看在高中同学一场的份上,我送你。”
‘高中同学’这四个字被他咬得特别重,像是单独拎出来的。
楚北翎站着没动,极力掩盖自己糟糕的表情。
邢禹后方车辆催促的喇叭声响起,他道:“别站太久,后面车要等不耐烦了。”
“那就麻烦你了……许图南,送我们去西湖,谢谢。”楚北翎拉开后座车门,示意祝卿安一起跟上来。
邢禹嘴角微不可查的扬了扬,等他们上车坐定后,他回眸看过来,“不用客气,柯锦程,同学一场顺路送你,没什么。”
停顿片刻,又挤出一句,久别重逢常说的台词:“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楚北翎苦涩笑笑,真诚反问:“我们关系很好,好到可以说别来无恙,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邢禹将他认成柯锦程,他这样回答,似乎也并没有问题。
邢禹漫不经心看他一眼:“随便客气一句,你还当真的毛病一点没变。”
楚北翎:“你也是。”
一如既往嘴欠。
车子开出小道,开上主干道。
逼仄的车厢彻底陷入沉默,只有车载音响传出大提琴低沉磁性的旋律。
离得近,楚北翎能闻到邢禹身上那熟悉又有些陌生了的淡柠檬香气。邢禹特别喜欢柠檬味,他所有东西几乎都是柠檬味的。
酸甜中带着淡淡的清新,非常醒脑。
没想到现在还是。
楚北翎目光在他身上游弋,最终定格在邢禹握住方向盘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右手有一条从中指斜跨到腕骨上的疤痕,十年过去这条长疤依旧显眼,没有半分消退。
他以前就喜欢邢禹这双骨节分明的手,线条清晰充满艺术感——
因为他留疤后,楚北翎总是忍不住亲吻那条疤,在他手上作画掩盖疤痕,邢禹往往漫不经心看着,纵容他把玩胡闹。
等他玩够后,邢禹会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过去吻他。ni
物是人非——
曾经这么亲密的人,现在连句话尴尬的寒暄都说不上。
察觉到邢禹将要看过来的视线,楚北翎不动声色躲开。
背景板倾身靠过去,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说:“你们班是不是有很多好看的人?”
楚北翎疑惑地看过来,他那张堪比江南诗情画意山水一样雅致的脸,只要微微做些表情,就会显得温婉又灵动。
祝卿安觉得只要看过他这张脸的人就不可能忘记。
除非——
祝卿安说:“除非班里有很多好看的人,各个都是个顶个的帅哥,不然没道理忘记你。”
邢禹抬眸,冷峻的目光看了眼后视镜,又看向前方路口。
楚北翎嘲弄般勾勾嘴角:“可能我不值得被记住。”
祝卿安不太赞同:“这么长时间过去,又没有联系不太熟,忘记也很正常。”
更何况很多高中同学只是打个照面而已,离开校园那个环境,很多人渐渐消失在彼此的生活中,难得碰上也不过是点点头,礼貌性寒暄一下,有的甚至打完招呼都不一定想起对方是谁,想起来大概也是——
原来是他啊?变化这么大!
很少会有人生命和生活的轨迹交织在一起。
楚北翎心脏传来一阵闷痛,缓了片刻——
他道:“是,忘记也很正常。”
十年,3652天,真的很长,什么变化都很正常。
半个小时后,邢禹将车子停在邮电路附近,车子停稳,出于汹涌又无法克制的本能,楚北翎依旧坐在车上没动。
邢禹见楚北翎欲言又止的模样,刚想开口询问,手机突然震动,看了眼来电显示,他接听。
楚北翎打算等等,等邢禹聊完了,问他要个联系方式。
刚刚已经错过一次,他不想又错过一次。
就算不幻想其他,至少也留个联系方式,不至于毫无音讯,从此又消失在人海之中。
下一秒就听见他说:“还需要什么?”
邢禹和电话那头的人温柔的聊着,没在看楚北翎一眼。
虽然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大,可他清楚的听到了,电话那头一个声音很甜的小男生,让他去买盒套。
没有人会活在过去,陷在过去,所有人都在大胆的往前走。
他就不该自作多情,一个已经忘记他是谁前男友,如今和电话那头的人温柔交谈,商量着买套。
他怎么还敢期待幻想其他。
“谢谢送我过来。”说完不等邢禹回应,楚北翎仓皇逃离这个令他窒息的是非之地。
祝卿安连忙跟上去扶住走路都不太稳的楚北翎:“是不是又低血糖了?”
楚北翎摇摇头:“这次不是,有点晕车。”
“你等等。”祝卿安在一旁水果店买了一瓶山楂汁,递给楚北翎:“喝点会舒服很多。”
“谢了。”楚北翎接过山楂汁喝了几口,扬了扬下巴:“走吧,沿着这条街走到头就到西湖了。”
黑色西装暴徒里,邢禹盯着后视镜,眸色越来越黯淡。
楚北翎和另一个男人亲密无间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大雨里,再也寻不到,就和十年前一样,他眼睁睁看他掉头走掉。
没回头看一眼,哪怕一眼。
见邢禹半天没有回应,电话那头那人,试探性问了一句:“邢哥?”
邢禹回神:“还需要什么?”
那人说:“不需要了,就绘画套盒。”
邢禹:“行。”
刚收线,手机铃声响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是许图南。
他说:“邢禹,你还在法喜寺?和ECho的合作方案按照对方要求做出来发你OA邮箱了,你看一下,有问题我们现在调。”
“大致方案定下就行,其他要和ECho那边确认过在调整,你确认过没有问题就行。”邢禹将车子停在附近停车场,他去西湖找人。
临近傍晚,这场雨终于停了,空气中充满泥土翻新过后的味道。
楚北翎带着祝卿安去工联CC周边商圈吃晚餐。
雨停了,路面上还有些积水,周围商铺各色的LED招牌映在潮湿的路面上,融合在一起,像被打翻掉的颜料盘,斑斓且梦幻,令人炫目。
还有那没有办法让人忽视,工联CC巨大的LED广告屏。
上面写着:「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了,圣诞节前,我们可以见面吗?」
紧接着,第二行字幕出现:「冬天不止适合思念,更适合见面。」
楚北翎扯了扯嘴角,适合见面么,不见面至少存在幻想,见面之后,现实会给你狠狠一巴掌,让你认清自己,告诉你,清醒一点,别幻想。
与其被一巴掌抽醒,他宁可活在幻想里,至少他确定,那个邢禹永远爱他。
之后的两天楚北翎在酒店和新加坡的下属开线上会议,反复确认和初濛动画的修改方案,其余时间,不是待在酒店,就是被祝卿安请去做导游,在西湖周边闲逛。
两天后九点左右,他和祝卿安到初濛动画大楼。
和前台接待告知来访意图后,那边的负责人派了叫杨枫的助理过来接待。
杨枫告诉他们:“我们老板临时有点事需要处理,马上就过来,我先安排您们去会客室?”
楚北翎微微颔首:“带路吧。”
杨枫将他们安排在会客室,又询问他们需要咖啡还是茶。
祝卿安:“来杯茶。”
咖啡和茶都刺激神经,楚北翎喝不了也不想喝,要了一杯白开水。
助理退出会客室,没过一会儿门再次被打开。
楚北翎以为是助理送水过来,没有抬头,继续低头刷着手机,再一次在各个社交软件上一个又一个试着黎女士可能会设置的密码。
一旁的祝卿安碰了碰楚北翎的胳膊,示意他往门口看。
见楚北翎没反应,祝卿安只好微微侧身靠过去。
他捂着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前两天碰到的那个极品帅哥,记错你名字的高中同学,没想到这么巧,居然是合作方。”
前两天碰到的极品帅哥,高中同学?邢禹?
楚北翎怔了半秒,瞬间抬眸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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