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晚照阁的院门,郁望舒并没有走远,迈步进了凉亭,眺望后方的阁楼,一直等到灯灭了,才收回目光。
“人不能留了。”
忠伯知道他指的是章管事,虽然伺候王爷不久,但他十分清楚这位是个生性凉薄的主儿,眼里从来不容沙子,但爱徒罪不至死,便躬身愧道:“都是老奴管教不严,还请王爷责罚。”
郁望舒回眸乜来一眼:“你何错之有,这件事是本王坏了他的好事,作为补偿,就升他为一等管事吧,今后就负责益州的产业。”
忠伯心下黯然,这哪里是补偿,是明升暗降,那益州穷山恶水,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可他看出王爷的不悦,不敢再多言:“王爷仁慈。”
郁望舒垂眸看向手里的花,薄情的唇角略略一弯:“既然你这么说,本王干脆好人做到底,他去了益州身边总要有个人,今天受罚的那个丫鬟长得不错,就赏给他吧。”
留下一脸愕然的忠伯,郁望舒旋身离开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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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上只有老齐王一个手足,两人还是同胞,齐王府的地位自是非比寻常,府邸更是非同一般,精美绝伦的亭台楼阁栉比鳞次,飞檐碧瓦错落有致,处处皆是雕梁画栋。
此时,阿沅走在廊桥上却是无心欣赏,刚刚丫鬟来说老王妃要见她。
小桃悄声给阿沅讲:“老王妃姓周,是已故老王爷的续弦,膝下并无子女。”
下了廊桥,再走过两座石拱桥,只见葳蕤草木间,水榭华庭临水伫立。
有位佳人凭栏而坐,低垂脖颈似在俯瞰水中美丽的倒影,旁边站着五六个丫鬟,其中两个手持比人还高的孔雀障扇。
阿沅向小桃使眼色:这就是周氏?!
跟她想象中的孀居老王妃也太不一样了吧,只见佳人轻抬玉臂,露出莹白的皓腕,齐胸的领口挡不住胸前的风情万种。
小桃冲她微微点头,阿沅心中暗叹:厉害了,老王妃!
等人走近,周氏却是正眼也不抬,媚眼斜乜,懒洋洋地道:“来了?”
阿沅看了那带路的丫鬟一眼,谁知那人双目低垂也不通传,竟是把阿沅晾在那里。
周氏的大丫鬟霞初不客气冲她说道:“主子问你话呢。”
周氏特别不喜欢别人叫她老王妃,觉得老气,所以她的人都叫她“主子”
小桃忙站出来福礼:“回老王妃的话,人来了。”
“哦,我倒是忘了她说不了话。”周氏“嗤”了一声,偏了偏头,对着水影扶正了发髻上的白玉葫芦簪,仰着下巴尖转过脸来,鼻孔朝天:“舒儿自作主张把你接了进来,我却不能不闻不问,齐王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来的。”
说罢,她终于勉强施舍给阿沅一个眼神,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普普通通的素服布裙,通身没有一件首饰,却反而更衬出她出水芙蓉般的秀丽,蛾眉婉转,沤珠槿艳,山灵水秀的眉眼间天然一股娇媚多姿。
明明是少妇却又带着少女的灵秀天真,谁家寡妇长成这样的!
周氏眯起透着猜疑嫉妒的眼眸,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扇柄,“不过既然来了,就得守王府的规矩,来人,给她验身吧。”
四个嬷嬷得了信,转眼间抬出来一个浮棚,撂在水榭旁的草地上。
王府信不过人牙子,规定凡是采买的下人必须要由王府的嬷嬷亲自验一遍身,未婚的确认是否清白,已婚的确认身上有没有病,毕竟都住在一起,传上了什么不光彩的东西就不好了。
盯着阿沅自然焕发光彩的脸庞,是她不再拥有的明艳娇嫩,周氏心头被满满的恶意占据了。
起初她只是为了打郁望舒的脸,才想了这个法子羞辱阿沅一番,现在她却真心想让她颜面扫地,翘又尖的鼻头一偏:“叫齐嬷嬷给她验。”
这齐嬷嬷是有名下手重验得又细,被她验完的人都有想不开投湖的。
丫鬟们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眼睛发亮闪着邪恶的光芒,有的目露怜悯…
小桃急得六神无主,周氏这是故意作践人,沅娘子又不是下人,就连下人都没有在棚子里验身的道理,偏偏王爷一大早就进了宫,想搬救兵都没有。
阿沅自然也是慌得不行,正想着如何脱身,不料霞初已经给婆子们使了眼色,两个看着就一身力气的嬷嬷从后一左一右掣住了她的胳膊,把膀子往后面一掰,疼得阿沅直皱眉头。
小桃过来拉开婆子:“你们这是干什么!”
霞初一把推开小桃:“这没你的事儿!”
婆子说着就要架阿沅进去验身,却没想到她脚下跟生了根似的,愣是拽不动。
一个容长脸、吊梢眉三白眼的婆子走了过来,身上的半旧秋香色比甲熨得笔挺,她对周氏恭敬行礼道:“既然她不想进去,就请主子准许老婆子当场验身,让她知道什么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此人正是齐嬷嬷,本是郁望舒生母大荀氏的人,后来厚颜无耻投靠了周氏,现在郁望舒回来了,她也回不去了,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在周氏面前表忠心,站稳脚跟。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色变,这齐嬷嬷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啊!
唯有周氏眼里流出满意之色:“那就听嬷嬷的。”
有了她撑腰,齐嬷嬷更无忌惮,上手就要来撕阿沅的衣襟。
她惯会这些羞辱人的招数,再厉害的女人只要让她衣衫不整,就跟拔了牙的老虎似的,除了哭着求饶逞不了一点威风。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声,齐嬷嬷竟被阿沅一脚踹中了肚子,飞了出去!
别看阿沅长得娇媚柔弱,其实她自幼就干农活,一身的力气十里八村都是有名的,她接着又狠狠跺了两个婆子一人一脚,趁她们吃痛松了力气,再把人一个接一个甩了出去。
这几下又突然又干脆,一时间人人惊掉了下巴。
周氏最先反应过来,柳眉立竖地拍案怒起:“放肆,在我面前也敢动手,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周氏嫁进王府十余年,老王爷后院干净得很,她作威作福惯了,阖府下人在她面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怒极攻心之下,扬起手臂就扇了过去。
“啊!”
这次又轮到周氏惨叫不止。
只见阿沅单手薅住了她的手腕,跟薅小鸡似的那么轻松,又撩起裙摆把冲过来想帮忙的霞初踹了一个趔趄。
呵,阿沅冷笑,不好意思,论打架她可从来都没怕过谁!
再说了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周氏只觉得手腕都快断了,掐着嗓子嚷嚷:“快来人把她给我拿下,拖下去乱棍打死!放手!你个贱人,快放手呀!”
霞初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不住催促婆子们快去拉架,小桃也跑过来护着阿沅,阿沅拉周氏挡在她们两个前面,周氏不住口地咒骂…
所有人挤在一起乱成一团。
只听“扑通”一声。
“不好了,主子落水了!快救人啊!”霞初急得哭了出来。
周氏在湖里衣领大敞,白花花的胸.脯大半个露了出来,实在不堪入目。
她上下扑腾:“救命,咳咳,救命啊!”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赶来,阿沅捂着小桃的眼睛,带着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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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望舒回府的时候夜色已沉,王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今日倒显出了几分可亲,就像村路尽头那间小小茅草屋里微弱的光亮,暖暖的。
前脚刚跨进大门,忠伯提着羊角灯亲自迎了出来,灯光映着他严肃的脸。
“王爷,老王妃出事了。”
夏末京陵多雨,下晌刚下了一场,光滑的地面此时还是湿的,走在上面要格外当心。
郁望舒刚迈过晚照阁的门槛,就见阿沅迎面疾步走来,她脚下一个打滑,直接从五六米外出溜了过来。
郁望舒展臂稳稳接住了人。
雨后的空气濡湿不减,夏衫薄薄地贴在身上,相触间都能感受到肌肤温热的触感,阿沅惊讶地抬头,鼻尖蹭到他镶着金边绣云纹的襟口,痒痒的。
他恰好从上方看下来。
目光在半空中相碰,呼吸交融,搅合得空气粘腻湿热。
“没事吧?”他问。
低沉悦耳的嗓音通过胸腔的震动传出,像一种无声的逼近,明明他没做任何特殊的举动,阿沅却有种被桎梏的感觉。
…有点怪怪的。
阿沅忙退出郁望舒的怀抱,手指离开他质地丝滑的袖袍时有种若有似无的凝滞感,她不安地搓了搓指尖。
【我没事。】
郁望舒审视的眼神缓慢地从她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她左肩背的小花包袱上,眼眸下压:“你要走。”
尾调没有上扬,不是问句。
阿沅把包袱重新背好:【嗯,我还是走得好。】
刚住进来第二天就把人家继母扔湖里了,实在说不过去,阿沅思前向后了半天还是决定趁他没回来就走,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郁望舒没有说话,只拿一双黑沉如墨的眼定定地看她。
空气变得有些沉闷,阿沅被看得很不自在,勉强勾出一抹歉意的笑:【对不住,我真不是有意的,没想到你继母那么轻,我稍微甩了一下,她就自己飞…】
还没比完,手腕蓦地被他抓住。
阿沅心虚地想拦,郁望舒一把将袖子褪到手肘,一处处淤青在嫩白似藕的手臂上很是扎眼。
郁望舒眼神掠向小桃,眼底覆满冰霜:“怎么回事?”
小桃吓得跪在地上磕头:“王爷饶命,是奴婢护主不利,请王爷责罚。”
【哎,不是。】阿沅急得跑过去拉小桃,小桃却死活不肯起来,阿沅只能又回头冲郁望舒飞速比划,【这事不是她的错,你让她起来吧,不然我也跟着一起跪了。】
郁望舒眉头一拧,虚抬两指,小桃这才敢起身。
抬眼看了看天色,他拉过阿沅进屋,吩咐小桃:“去拿最好的药油来。”
“是,奴婢这就去!”小桃忙不迭地跑了。
进了屋,郁望舒看了一眼阿沅的包袱,拿下来扔到一旁,将人按到了圈椅里。
“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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