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漾很快便将那夜的插曲抛诸脑后,再度投身于她的杀戮使命。
当管家谨慎询问是否将容予从后院迁至前院时,她正擦拭着指尖未干的血迹,闻言只略一沉吟。
“不必。”她语气淡漠,“毕竟,只有月圆之夜,我才会用到他。”
“可月不圆之夜,”一个清润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我也想为家主分忧。”
风漾蓦地抬眸。
管家顿时汗颜:“容郎君执意要出来寻您,老奴……拦不住。毕竟……是您枕边人。”
风漾摆了摆手,管家如蒙大赦般退下。她看向门口那抹单薄的白色身影,示意他近前。
“你想活?”她问得直接。
她确实有秘法能为他续命,但觉得,还没这个必要。
“不想。”容予答得平静。
风漾罕见地怔了怔。
不想活,也不为杀她,他到底想要什么?
只见容予缓步上前,在她脚边蹲下身,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膝盖,仰起脸看她。
这个姿态本该是卑微的,可他做来却有种奇异的坦然:“家主若觉得我还有用,便多来看我一看。如此,我心足矣。”
风漾审视着他,试图从这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想活命的人,都要谄媚。而我,厌恶谄媚之人。”
她声音冷下去,带着血腥气的威压悄然弥漫。
“求得越谄媚,我杀得越快。”
她以为这番足以让常人肝胆俱裂的话能震慑住他。
可他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恐惧,那双望向她的眸子,甚至像盛满了粘腻拉丝的蜜糖,甜得令人窒息。
她杀过那么多人,头一次,活见鬼了。
“家主舍不得杀我。”他微微倾身,声音轻如耳语。
风漾猛地伸手掐住他的脖颈,嘴角勾起冷冽摄人的弧度:“我这人,最喜欢反其道而行之。你说我舍不得,我便偏要杀你。”
容予顺从地垂下眼睫,纤长的阴影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面容上:“不劳家主动手……我本就活不长了。”
风漾这一生,斩落过无数头颅,也看尽了临死前的万般眼神。
惊惧的、憎恶的、哀求的、怨毒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在望向她时,竟仿佛盛着一泓温柔的月光,清晰地映照出近乎爱意的微光。
轮到她惶恐,轮到她无措了。
她的死期,难道真的要来了?
“神,”她破天荒头一遭,主动询问神祇,“他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神祇的笑声缥缈而玩味:或许,他就是天道赐予你的解脱呢?
风漾凝神,再次端详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是,她必须承认,这是她两百年来所见最合眼缘的一张脸。可那眼中纯粹到不染杂质的爱意,只让她觉得陌生和不安。
她逼近,从齿缝间挤出质问:“你,究竟是谁?到底……想要什么?”
容予微微支起身子,眼睫依旧低垂,他缓慢地靠近她,距离在呼吸间缩短。
太近了,近到他袖中若藏有匕首,只需抬手,便能将利刃送入她的心口。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要图穷匕见的刹那——
他的脸微微一偏,一个带着清甜气息的吻,如羽毛般轻轻落在了她的唇边。
风漾:“……”
她骤然抬眸,目光死死钉在他轻颤闭合的长睫上,五指瞬间扼住他后颈,周身翻涌起浓重的血腥杀气。
“厌我、惧我、想杀我之人,我向来给个痛快。但若欺瞒我者……我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未落,她猛地撤力。任他跌坐于地,风漾不再多言,只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滚。”
她拂袖而去,胸中堵着一口无名火。
或许是根本不信,这世上真会有人爱上她这个满手污血的杀神。
又或许,是在害怕。
自家族覆灭,她身负诅咒,作为不死的容器已苟活了两百余年。
代价便是成为神祇手中最锋利的刀,屠尽世间罪孽,不死不休。
而诅咒唯一的解药,是寻得一个与她真心相爱之人。
可怎会有人,去爱一个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神说,万一呢?
没有万一。
风漾很快便找到了答案。
“中情蛊者,会对所见第一人情根深种……”
“若再结肌肤之亲,则执念愈深,至死方休……”
原来,便是如此?
她并不关心是谁给容予种下了情蛊。或许是冲着她来的算计,或许不是,于她而言并无分别。
若这真是针对她的局,她只会嗤笑布局者的天真。
软肋?
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
任何可能成为她软肋的人或事,都会在那之前被她亲手扼杀。
想通了这一层,她开始冷静思索该如何处置这位温香软玉的郎君。
片刻后,她合上信纸,得出了一个简单至极的结论。
他就如同她许多年前,在濒死边缘于街角捡到的那只白面馒头,难得地干净。最重要的是,白捡的,还能止饿。
她将信纸随手碾碎,眸光恢复了一贯的漠然。
反正都是要死的。
便让他,暂且苟活着吧。
容予可以暂时苟活,但风漾要杀的人,却很多。
神罚一到,无论是暴雨倾盆还是深夜子时,她都会化身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奔赴刑场,从无缺席。
在她穿梭于血腥与杀戮的日子里,那座原本只供她暂歇的府邸,正悄然发生着变化。
有时她归来时,桌上多了一支沾着晨露的野花,插在素净的瓶里。
有时她无意中瞥见,那片她从未在意且早已荒芜的后院,竟被开垦出来,种上了不知名的花卉和果蔬。
有时,她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血气回府,厅中会摆着几样冒着热气的饭菜。
她默许了这些改变。
如同她偶尔也会默许他提出同榻而眠的请求。
此刻,风漾躺在榻上,毫无睡意。
她的躯壳已非凡体,睡眠并非必需,躺着,只是一种残留的习惯,便于思考。
情蛊二字在她脑中盘旋。
据说,中蛊之时越是痛苦,滋生出的“爱意”便愈发浓烈痴狂。
看容予这般情状,怕是中了世间最烈最毒的那一种。以至于面对她这般满身杀气之人,都能露出那种爱意过剩的眼神。
那这东西……可有解药?
正思忖间,身旁熟睡的青年无意识地动了动,自然而然地贴近她,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将脸靠在她肩侧,像寻求温暖的小兽般蜷缩起来。
“……”
她垂下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指,搭上了他的腕间。
脉象虚浮无力,如风中残烛。
他确实已无多少时日可活。
她收回手,目光掠过窗外晦暗的月色,在心里漠然地盘算了一下。
距离下一个必须借用他身体缓解咒力的月圆之夜,还有多久。
.
这日,天朗气清,难得没有神罚降下。
风漾无需外出杀戮,便留在了府中。她并不需要休息,但无所事事本身,就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容予见她难得在家,颇为意外。他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走近,轻声请求:“家主今日得闲,能否陪我去逛逛街?”
逛街?
这个词既陌生又荒谬。
江湖尽知她居于暮落城,城中百姓视她如修罗,畏惧唾弃者数不胜数,想取她性命的人更不知凡几。
她已许多年没有在杀人之外的时间抛头露面,更别提逛街这等看似平和悠闲的无聊之事。
“不去。”她拒绝得干脆利落。
容予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仍不死心:“家主难得在家一日……我想同您一起去街上看看。”
风漾蹙眉,语气更冷:“你只是对我尚且有用的棋子,我没兴致陪你浪费时间。”
容予愣住,微微后退半步,咬住了下唇,声音低下去:“…对不起,是我逾矩了。”
他默默回到离风漾不过几步的位置,坐下,偶尔看向她冷漠的侧脸,再不多言。
当晚,月圆之夜。
诅咒之力在四肢百骸间疯狂冲撞,风漾强忍着蚀骨之痛,步履不稳地踏入卧房。
容予已经歇下,身体背对着房门,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踹门的动静挺大,压身而来时也极其粗鲁。
他并未如往常热情迎她。
风漾无暇深究,径直上前,一把将人从床褥中拽出,欺身压下。
过程中,他依旧顺从,她要求如何,他便配合着如何,温顺得没有一丝棱角。直到那汹涌的咒术之痛在他身体的承纳下渐渐缓解,风漾才抽离几分心神,看向他的脸。
他竟…在无声地流泪。
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长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脆弱得不堪一击。
风漾心头莫名烦躁,蹙眉冷声道:“怎么,现在不愿替我分忧了?”
她最厌烦看见这种表情,本该立刻抽身离去,可一股莫名的犟劲却让她反而扼住了他纤细的脖颈,力道不重,但带着威胁:“现在才来怕我,是不是有些晚了?说话!”
容予吃力地摇了摇头,喉间在她掌心震动,声音沙哑破碎:“我知道家主不喜欢我…我本不该,奢求太多……”
风漾打断他,语带讥讽:“你莫非还想说是真心喜欢我?蛊毒作祟,你也不过是身不由己。”
他眨了眨被泪水濡湿的眼睫,望向她:“我……是真心心悦家主。”
“真心?”风漾冷笑,“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几次床笫之交,谈哪门子真心?”
容予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仿佛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却依旧固执地低语:“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心悦您。”
“有多悦?”她逼问,像在审讯一个犯人。
“非常,非常…”他哽咽着,匮乏的表达。
“能为我去死?”
他几乎是立刻点了点头,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随即,他仰望着她,泪水再次涌出,恳求:“在我死之前,能提一个请求吗?”
“说。”
“家主,可不可以……同我逛一次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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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以身入局】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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