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瑶被放出求是阁的时候,正好是民间的新年。师兄弟们要下山游历,温絮雪也一并来了,反而是说好要陪她的方止暕,因为事忙来不了。
两三个月不见,温絮雪已然大变样。
殷瑶还记得上辈子刚入云景宗的温絮雪,他是河西水患之后遗留下来的孤儿,彼时饿殍遍地,瘟疫横生,整个村子病的病,歪的歪,死人更是被堆成了山。
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只有他没有得病,村子里的人一开始以为他是祥瑞,后来疑心他是邪祟,追着他打杀。
爹爹带着弟子们去救济灾民,看见个破衣烂衫的少年被一群人围堵,他心下不忍,吩咐弟子将人救了来,待人到了跟前,才发现这少年根骨清奇,竟是先天圆满的命格。
先天圆满,多少修仙人梦寐以求的命格,百年不世出的天才,在这一代出了足足三个。
他就这样被爹爹收为了入室弟子。
温絮雪刚上山的时候,爹爹并没有优待他,他为人公正,有教无类,虽然先天圆满的命格极为罕见,但也是同对待寻常弟子一般教养温絮雪。
反倒是温絮雪因出身微寒,面黄肌瘦,性格又很木讷,不善于言辞,所以并不讨人喜欢。有些弟子嫉妒他凭借命格拜在掌门门下,更是对他多加欺辱。
殷瑶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大师兄,除了他拜师那天见过一面,再没跟他接触。后来再见他,他正被几个师兄弟丢到泥潭里殴打。殷瑶路过的时候,泥水溅她一身,她也没和他计较,反而叫人停手,扶他起来。泥爪子又蹭了殷瑶一身,殷瑶心里嫌弃,也没表现出来。
谁知道温絮雪并不领情,甩开殷瑶的手,结果自己没用,又扑通一下跪下去,还把大师兄送殷瑶的玉佩拽到泥水里去了。
当时殷瑶心疼玉佩,自然撇开他去捡玉佩,大约还生气骂了他两句混蛋。几个师兄弟为了哄殷瑶开心,踹了他好几脚。
若是平时,殷瑶定会阻拦,只是当时心里正生气,想给温絮雪一个教训,便没有制止,等回过神来让人停手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被打晕过去。
从那之后,她和温絮雪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后来温絮雪告诉殷瑶,他一开始被欺侮,是因为山上传言,殷瑶在温絮雪入门时,与旁人奚落他这种乡下小子不配与大师兄同为圆满命格。
师兄弟们为了讨好殷瑶,才处处为难他。
平心而论,这话殷瑶大抵说过,但绝无差遣人欺负他的意思,她没那么多闲心思去做这种无聊的事。至于后来与他结仇,一是因为他不识好歹,二则是为了大师兄。
的的确确是为了大师兄。
大师兄本是皇子,奈何生来就有腿疾,不受父皇重视。是因圆满命格,入了云景宗,日子才好过些。
上辈子的殷瑶,怎么能让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威胁到大师兄的地位?
而此时,温絮雪就站在不远处。
殷瑶在他拜师那日大闹一场,反而让他露了脸,得到了尊长们的重视,大大地改变了境遇。
温絮雪长发束起,挺拔如松,一袭玄袍,玉带缠绕。虽还是沉默寡言带着小家子气,乍一看,倒有些仙门公子的风范。
殷瑶唤了他一声:“温师弟!”
温絮雪看见殷瑶,那张常年板着,不见波澜的脸上竟然似乎有一丝慌乱,殷瑶感受到他的回避,兴奋起来,快步快朝他走去。
他想要转过身去,假意听其他师兄弟说话避开她,她却不肯让他如意,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笑道:“温师弟,好久不见,大师兄说你要闭关,没想到你会答应来呢。”
温絮雪身形一僵,似乎十分害怕她。
殷瑶见状,想发现什么不得了的有趣玩意儿,不禁言笑晏晏。
怕她才好,他若不怕她,纵然杀了他,也是没趣味。
殷瑶故意问他:“温师弟,你看见我就要跑,难不成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怪罪我?”
温絮雪僵直得像块棺材板子,板着脸:“不是……”
“不是就好,”殷瑶凑近他,笑道,“小师弟,你拜进门来这么久,可还没叫过我几次呢。”
他默然无语,见殷瑶不肯罢休,终于开口:“殷师姐。”
“这么客气做什么,你还有别的师姐么?”
“小师姐……”
殷瑶噗嗤笑了。看到温絮雪不情不愿地对她服软,她心里很高兴,想必那日,温絮雪就被吓破了胆吧?她眨眨眼:“你是不是害怕我呀?我那日吓着你了?”
温絮雪的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没有。”
殷瑶逼问他:“那你怎么不敢看我?我那么可怕么?”
温絮雪还是垂着眼,当她不存在,可睫毛尖都在害怕得颤抖,殷瑶冷眼看他战栗,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才抬起眸正视她,可目光甫一接触,他又调开了去,对她身后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二师兄。”
然后殷瑶就被拎着后衣领提开了。
殷瑶:!!!
“裴凰羽,你做什么!!”
裴凰羽目光落在她和温絮雪握在一起的手上,准确的说,是温絮雪差点被她攥碎的手上,似笑非笑道:“臭丫头,又欺负人家小师弟做什么?”
殷瑶抵赖,绝不承认在自己在以大欺小:“我怎么欺负他了?同门之间叙话,二师兄也要大惊小怪吗?”
裴凰羽玩味道:“只是叙叙话,能把人叙得脸红?”
殷瑶震惊了,看向温絮雪小麦色的脸,半点看不出红晕,直勾勾凝视了许久,似乎才看出一丝端倪。温絮雪微恼,转过脸去,她能看到他浓密卷翘的眼睫和挺拔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嘴唇,上唇微翘着一点唇珠。
据她的经验,一看就是很好亲的那种。若是唇齿交缠,纵使他再嘴硬,含起来也分外柔软。
他大抵是在暗暗咬着牙,让不大明晰的下颌线变得分明。
这一副隐忍受辱的清纯模样,大大刺激了殷瑶,让她胸口涌上恶意。
殷瑶视温絮雪为仇敌,可听裴凰羽的意思,倒像是她在挑/逗他,而温絮雪这块木头板子,日后古板集大成的剑尊,当然是把自己的清誉看得尤为重要。
殷瑶大笑道:“这就叫欺负了?我瞧他手冷,摸一下怎么了?这云景宗的手,我没摸过一千,也摸过八百,个个都被我欺负了么?人家都摸得,怎么就他摸不得?”说完促狭道,“何况温师弟的手也不是很好摸,又粗又糙,硌得我难受着呢。”
殷瑶言语轻佻又大大咧咧,纯似小孩子口无遮拦,却让温絮雪像个人尽可摸的玩物。
师兄弟们对她的放肆稀松平常,都觉得有趣笑起来。
温絮雪身子一僵,那双无法反抗的手想要抽出,却被殷瑶死死攥在手心里,由冰冷变得灼热,怎么扯也扯不出去。
他天赋再高,此时修为也不如殷瑶,只能由着她任意施为。
殷瑶享受这种掌控他的快/感。
她想,你也有今天,温絮雪。
你该的,温絮雪。
一双双眼睛打量着温絮雪,还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两人僵持不下,温絮雪的脸色已十分难看,殷瑶却面上带笑浑不在意,
裴凰羽见这一副流氓女修强逼良家妇男的架势,清了清嗓子要将他们分开,实在想不通殷瑶为何会如此顽劣。
“好了好了,你这丫头,怎么牙尖嘴利的,拉着人家做什么?小女儿家不怕羞,快快放了温师弟吧。”
裴凰羽的手还没到,殷瑶便从善如流地撒开手,摊开手掌给他看。
原本水葱般雪白纤细的手指上磨出几道浅色红痕。
殷瑶半撒娇半委屈道:“二师兄,不信你自己看,这算谁欺负了谁,怎么就不能是温师弟觉得我的手挺暖和想多握一会儿呢。”边说边笑着觑了眼身后那道挺拔而僵直的身影。
即便只看一眼,殷瑶就知道他难受了。
这时殷瑶才发现,原来让温絮雪难受的方法,不只是揍他这一种。
殷瑶简直豁然开朗。
她还可以让温絮雪憋死,屈辱死。
--
此次下山,定好的是卯时三刻出发,结果思南那厮起晚了,直到现在才来集合。一看到殷瑶,气喘吁吁跑过来。
“师姐,对不起,我来晚了。”
思南跑得脸上都是汗,殷瑶也不好责怪他,掏了帕子给他擦脸:“没事,慢慢来,反正也不急。”
周围的师兄弟们都望着思南,殷瑶扫他们一眼,他们便不敢看了。
思南还拿着小包袱傻乐,跟着殷瑶问东问西:“师姐,你遇着什么事了,这么开心呀?”
殷瑶恶劣地道:“没什么,刚刚路过了一只小土狗,我捉弄了他一下。“
思南紧张道:“啊这,师姐你不是最怕狗了吗?那狗在哪儿呢,有没有咬伤你呀?”
“不怕,这种小臭狗成不了气候,我不踹他就好了,他哪敢咬我。”
“还是要当心一点好……”
“好啦思南,不要婆婆妈妈的。”殷瑶和思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对上温絮雪的眼睛,他知道她在指桑骂槐,气得想打她吧。
可惜他奈何不了她。
殷瑶朝温絮雪灿然一笑。
温絮雪面无表情转开了脸。
殷瑶冷哼一声,心里舒服了。
“师姐,你在看什么呢?”思南吃味地问,“你不会真的喜欢那个乡下来的野小子吧?为何那么在意他。”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怎么可能——”声音渐高,周围人看向了他们,殷瑶抿唇,压低声音:“怎么可能喜欢那种货色?”
“不喜欢,那你何必逗絮雪?”殷瑶一扭头,对上裴凰羽似乎洞悉一切的眼,也不知他刚才听去了多少。他抱着手臂笑盈盈地问她:“他若哪里得罪了你,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就是,何必欺辱人家老实孩子呢?”
殷瑶自然不能说她与温絮雪是上辈子的冤孽,就是要折磨他,只得打个马虎眼故作无辜:“我喜欢他才逗弄他呀,就好像路边的小狗崽,我喜欢才玩玩他,不喜欢我就撵走了呀。”
思南急了:“可你刚才不是才说——”
“你闭嘴。”殷瑶生怕他说漏嘴,立刻板起脸。思南被她恫吓,极不甘心,还是咬着唇忍耐下来。
像是个受了窝囊气的小媳妇儿。
裴凰羽眸光流转,看看思南又看看殷瑶,终于是拍拍殷瑶的脑袋笑道:“阿瑶这喜欢实在幼稚过分了,絮雪是老实人,你不要总捉弄他,他有错处,你跟我说,我叫他改正。”
殷瑶做个鬼脸:“就幼稚就捉弄。”
反正她抵死不认在欺负温絮雪,裴凰羽就奈何不了她。
裴凰羽被她气笑了,笑骂她是臭丫头。
殷瑶撇开脸,不再理睬裴凰羽,拉着思南快步往前走。
赌气之余,殷瑶心中又有些不满。
上一世的裴凰羽,可没有对温絮雪这么好过。
这位二师兄风流不羁不着调,可骨子里是真正的君子。殷瑶心里很喜欢他,如今她喜欢的人对她的仇人好,真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那股隐秘痴缠的恨意,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冒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