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驾崩

“这字条,不是先生留的吗?”楚山孤认真询问。

解南池轻“啊”了一声,眼底无波澜,他放下茶杯,视线扫过纸条说,“是我留的不假,但这是我为那死去的孩子留的,和将军怕是没什么关系。”

楚山孤没什么情绪道:“原来是给死人留的字条。”

“以免那人下辈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啊。”解南池眼睫垂下来,搭在眼上,眼底晕着一点淡淡的哀伤。

月光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流转,茶杯在其中留下影子。

“解先生,博同情可不是你这个博法,”楚山孤毫不留情地截住解南池的话,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纸条上,他不疾不徐地说,“据我所知,你尚未成家无儿无女,也不曾有什么姊妹,你把这字条系在一个小姑娘胳膊上,是给谁带路呢?”

解南池将那一点哀伤敛了,也不觉尴尬,一双眼睛又含了笑,他伸手将纸条从楚山孤指尖下抽出,捏在手里,揉皱了,又把它抓成一团,放在桌上。

等到解南池慢悠悠结束动作,才道:“这不是她还欠我二两银钱吗?我帮她记着点,赶紧投胎,抓紧还钱。”

“骗人也是要讲究技巧的,解先生,自相矛盾只会失去他人信任。”楚山孤说话的语气仍是很平静,他也仍是一副认真的态度,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指端还残留着那张纸的触感。

解南池翘起一点唇角:“将军说的哪里话,我和将军素昧平生,又何必欺瞒?”

楚山孤有理有据地说:“先生白日说去战场是为了亲眼见一见史书中的事,现在又说是让死人还钱,若先生没有欺瞒,那么哪句话才是真的呢?”

“就不能都是真的吗?”解南池轻声回答,他望着楚山孤的眼睛不移开分毫目光,也不刻意拉开距离,瞳孔中只映着面前身着白衣、居于夜色的将军。

“……自然是能的。”楚山孤不再争辩,率先错开眼,结束了这段互相试探的对话,他站起身道,“今日是我冒犯,误会了先生的用意,夜深了,便不打扰先生休息,改日登门致歉。”

“将军客气。”解南池笑说。

桌上放着一壶茶,两只茶杯,一只盛满茶水,一只盈满月光。解南池未起身相送,他坐在梨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楚山孤走远。

楚山孤刚出了堂屋,鸽子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先生不是特意引楚将军来的吗?怎么又把人赶走了?”鸽子小声问。

“我困了,他影响我睡觉了。”解南池未压低声音,边说边向卧房走去。

月光跟不上他,被他落在了身后。

楚山孤刚走到府门门口,闻言没什么反应,倒是副将季征鸿嘴角抽搐了一下。

出了解府,季征鸿问:“将军,你不是找他有事吗?就这么走了?”

“我改主意了。”楚山孤说。

解南池是国子监的老师,教着一众朝廷官员家的世子,战场上楚山孤并非刻意装作与他不识,只是第一眼未想起是谁,话问出口才记起,也就没必要再解释了。

解南池这张过于令人瞩目的脸,楚山孤曾在皇宫之外的地方见过,但他在外征战的时候多,回京城和人打交道的时候少之又少,一时也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也只能想起民间和他有关的只言片语,说他是什么乱世才子,极具才华。

不过那几年朝廷已几近倾颓,想来他这个先生即使再有才,也形同虚设了。

最初解南池引起他的注意,他以为这人是想在乱世中寻得他的庇护,而他刚好手下无谋士,旧国覆灭他又不知何去何从,于是他便亲自来了,一面想将这乱世才子收归麾下,一面想听他说说当下的局势,但今夜一见,这人的目的显然不在此。

楚山孤眉头渐渐蹙起,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带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回家的,但现在他却觉得,仿佛自己才是流浪狗,刚刚是有一阵微风吹过,慵懒地摆弄了一下流浪狗的耳朵。

他抓不住风。

楚山孤皱着的眉毛渐渐放松,他呼了口气,解南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只是为了探探他的底,真是谨慎到过分了。

“将军,你觉得解南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季征鸿走在楚山孤身边问,他从小跟着楚山孤,说话也没有太多顾忌。

楚山孤:“不知。”

才见过两次面,他下不了定论。

秋风抚过他的耳畔,楚山孤又想起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看不透解南池,他见过很多种人,一心为国的、满心算计的、八面玲珑的、生人勿进的、虚伪的、真诚的,却从未见到过像解南池这么……矛盾的人。

解南池明明是个心机深沉的,此前数年间却尽显他的赤胆忠心;明明谈吐举止圆滑过头,一身清冷气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言语句句真假难辨,可有些神情分明不似做伪……

他看不懂他,但他敢确定,解南池,绝对不会是甘愿屈居别人手下的人。

季征鸿撇嘴道:“我看他一口一个草民,倒是虚伪得紧,明明是国子监——”

“征鸿。”楚山孤打断他说,“京城大火,百家朝臣尽数身死,解府,是长邑解府。”

影随风动,季征鸿怔了一瞬,然后恭敬低头:“是。”

“派人盯着解府,”楚山孤说,“一有动静立刻告诉我。”

几天前京城的歌舞喧嚣好像传到了长邑,瑟瑟秋风里打着旋的是琼楼叠奏的笙歌,他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好像看到了长街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然后,车马又碾过长街,碾碎了昔日的繁华。

巷子幽长,无遮无拦,风可以从那边一直吹到这边。是了,他深夜赶到长邑登门拜访,是因为他自己看不到未来了,他是来向解南池问出路的,他才是那只丧家之犬,那一场大火烧没的,是他的家。

他仍然有兵马,有忠心不二的下属,但是,他无处可去了。

“将军,我们去哪?”季征鸿问。

去哪?他也不知道。

早就走投无路了。

“回营。”他听见自己回答。

解府中,解南池并未睡下,他伏在案前写着什么,床榻整洁得没有一点褶皱,分明是没有人躺过的模样。

天色尚未亮起,窗外下起了小雨,雨珠细碎地点在叶子上,又碎成了更小的水沫,洇在地面间,淅沥声响顺着缝隙传进屋中。

解南池望向窗外。

“狗崽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啊,”他轻声说,“可惜太心急了。”

他身边不缺忠心耿耿的奶狗,他要的,是有野性的狼。

无论是安平盛世,还是沉浮乱世,要想只靠自己立足,不依附任何人,要么有兵马,要么有钱粮,解南池想要的不只是立足二字,所以,兵马钱粮,他都要。

兵马,他已有了着落,那么钱粮呢?

“池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温和的女声自门口传来。

解南池原本正撑在桌上沉思,闻声抬起头,视线还没落到来人身上,眼中就已经有了笑意:“鸽子那孩子又跑去哪里躲懒了?娘来了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是我让他下去的,”殷舒走进来,坐到解南池身边,“怎么又熬这么晚不睡?不是答应了娘,会早睡的吗?”

“娘,”解南池拖着长音唤她,竟是有点似有似无的撒娇意味,“孩儿日日都有早睡的,今日原本也早睡了,这不是因为有人来,起来呆一会,就睡不着了。”

“我还不知道你?就你刚才那刚睡醒的懒散样,一看就是装出来的。”殷舒毫不留情地戳穿他说,“怎么,觉得你娘和那毛头小子一样好骗吗?”

解南池轻声唤了句:“娘。”

殷舒点了下儿子的鼻尖。

她还不知道皇帝驾崩、京城毁了,所以才能平静地在这里和解南池交谈打趣,早在前几天解南池预感到事情不对时便把她送了出来。

李遂是昨晚夜深时驾崩的,殷舒那时已在睡梦中了,而解南池却不同,他在京城的尸山火海中逃窜、步步为营,他杀人救人、东躲西藏,见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也经历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直到此时才彻底离开。

短短几天的光景,昔日的诸多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却都恍如隔世。

解南池甚至还记得有一年,李景澈因为望州饥荒,朝廷未曾放粮的事情,第一次向自己表示出茫然。

那个年幼的皇帝说:“我想给自己找一条生路,也给大梁找一条生路。我看正史,看野史,看历朝历代的皇帝。有人开万世太平,英明神武,活得光鲜亮丽;有人碌碌无为,在史册中不过一笔带过;有人一辈子被人控制,苟延残喘,活得窝囊至极。我看了那么多,却没看到任何一个皇帝,最初被人所缚,然后挣脱镣铐,开创盛世的。”

他无助地说:“如今我虽然有了一点自己的势力,但终究不成大势,也成不了大势,世家是财狼虎豹啊,哪怕他们不知道这些打杂小官背后是我,一旦这些人走得高了,就定然会被打下来,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他痛苦地说:“我也想救那些百姓,我也想开仓放粮。”

他绝望地说:“可是先生……我找不到路啊……”

最后他茫然地问:“一个没有依仗的傀儡皇帝,朝廷内外大小势力被尽数瓜分,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活着,才能让他的国家活着?”

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是了。

他回答:“会有路的,陛下,史书里找不到答案,是因为还没有人成功,但不代表您不会成功。大雪封山,路不好走,但是陛下,雪是会发光的,总有一天,您会站到最亮的地方,站到山顶。”

他还告诉他:“你会看到山河无恙,盛世如愿。”

山河无恙。

哪里是山河呢?是这赤色的护城河,还是被火烧荒了的山?

盛世如愿。

哪里有盛世呢?是京城内的横尸万里,还是京城外的饿殍遍野?

他不敢再想。

他闭上眼,是火海,睁开眼,是乱世。

他不知自己该醒着还是睡着,只是不敢入眠,怕睡着了,做上一场南柯大梦,醒时不见梦中人。

他们曾在他身边停留太久了,久到随处都有过他们的身影。

他推开窗,就觉得应该有个小姑娘从屋檐轻跃至他面前,该有一个少年托着另一个少年,爬到他的院墙上来;或者,有一位故友,从院门转角走来。

解南池望向窗户的方向。

如今,再看不到了。

“睡不着便一会再睡吧,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我心也有点慌,”殷舒理着解南池垂在胸前的鬓发,轻轻叹了口气,“池儿今天进宫的时候可有看到陛下?那孩子太小了,才三岁啊,怎么就被人推上了这个位置……”

“娘,”解南池抓了一下殷舒的手,又松开,他说,“陛下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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