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赤子心

“先生,先生!你回来啦!”鸽子欢快地跑进来,解南池刚将夜行衣收起来,他一刹那仿佛听到了故人余音,怔然抬头,眼前的场景慢慢和过去重叠——

三年前。

“先生,先生!我有侄儿了!”十一岁的李景澈推开殿门,匆匆跑进来,满脸不加掩饰的笑容。

原本静谧的宫殿骤然热闹了起来,稀疏的鸟鸣也被人声取代。

“陛下慢些,别摔了,”解南池站起身,相比李景澈的笑容满面,他要严肃得多,“陛下今日过来,可有人看见?”

李景澈跑得急,气喘匀后道:“先生放心,我和易濯偷跑来的,没人知道。”

解南池: “以后殿下还是不要如此为好,有什么话想说与我,传信就是了,不要冒险。”

世家的人看李景澈看得紧,若是知晓他来这里,必然少不了一番探查周旋。

易濯落后李景澈几步,刚站定在旁,听到解南池的话,顺从地低下头,一副知错听训模样,也不言语。

“诶呀先生!”李景澈埋怨似地说,“我知道的,我就是高兴,想第一个说与你听。”

他边说边摸了摸鼻子。

殿中有人语,鸟鸣也嘲哳。

“我知道的,陛下。”解南池浅浅笑了,重新坐下来,不再责问,“陛下可有为小殿下起名?”

“李遂。”李景澈坐到小桌另一侧的凳子上,随意地冲易濯挥了下手。

易濯也跟着坐下来,还打了个哈欠。

春风和煦,尤其日头高挂的时候,总是令人昏昏欲睡,连最后剩下的一点清冷也被茶杯上氤氲的热气暖化了。

殿内一共三人,一皇帝,一帝师,一侍卫,身份高下分明,然而这三人本质上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又关系亲厚,从李景澈还不是皇帝时便多次共患难,在人前他们尚且能装作不熟识的君臣侍,没了外人他们就像京城中最寻常不过的交好的世家子弟,守礼却不客气。

解南池长发半扎,剩下的散在肩上,泼墨一般,他问李景澈:“遂字何解?”

李景澈答:“平安顺遂的遂。”

解南池垂眼,暖阳的光晕将他睫羽的影投在眼下,他说:“小殿下承陛下恩泽,必将如陛下所愿。”

屋外,春日正盛,阳光穿过窗子,积成一簇落在案几上。

“我没有先生的才学,所以,先生为他取字吧。”李景澈真心实意地说。

解南池于他而言,虽亦师亦友,但到底师大于友,他所知所学,皆来自解南池一人,他信他敬他,所以他珍视的人与物,都有意无意间有了解南池的笔迹。

解南池并不推脱,他思忖须臾道:“无梏。”

“名和字本身就是旁人对孩子的期盼与祝福,所以无论多难实现,无论是否能够实现,心存希望都是实现的前提,”解南池句句真心,“纵使他生在帝王家,纵使如今年岁礼崩乐坏,我还是要祝他一生不为人傀儡,不受人桎梏。”

四月的天已经开始转暖了,风一吹,殿外的花树就摇曳了满枝的缤纷。

“我希望他可以按照他想要的方式长大。”解南池道。

“先生给李遂取字,不要这么认真地看着我啊,”李景澈垂下目光,打趣说,“不然我还以为这祝福是说给我的。”

落在地上的花交错着叠在一处,很美,但到底已经落在地上了,灿烂将尽,便再比不得枝头正盛的花。

“陛下以为,天底下什么人是最苦的?”解南池转移话题问,鬓边的发丝垂落,显得他很温柔。

“如今年岁,无论是谁,生在这世上就是苦的,”李景澈道,“若说最苦,大抵还是百姓吧。”

解南池摇头说:“百姓苦,因为离乱,因为身不由己,陛下说得不错,但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是自己为自己选择了颠沛流离的一生。陛下和我,还有朝臣,皆居于庙堂,挣扎存活不易,但也并非全无求生之法,那些作茧自缚的人也大多是因贪心不足。但武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就是悲的,当他们选择了战场,他们就注定了结局。”

“我知悉的,”李景澈回答,“先生想说,武将最后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对吗?”

解南池道:“不错,但这不是我想说的全部。武将在世人心中除了能保家卫国,似乎总是有点莽撞的,其实不然,他们一脚踏出去,走的就是门苦差事。文臣谋士于朝堂对弈,算计或小或大,但其实从未直面过万人生死。或许在京城许多人眼中,只要边境线没有被攻破,战火没有蔓延到京城,哪怕听到某次战败或是伤亡惨重,他们惋惜的喟叹之后,谏言中依旧还是带着私欲的——让谁领兵立下战功后对自己有利,谁会因功高盖主而被除去。”

“而武将带着士兵,在无穷无尽的猜忌与忌惮中守着边疆,他们不傻,也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多少算计,只是若不义无反顾,这份颠沛流离就没有了期望。他们是扛着千万将士的命,担着万民生死的人,他们在真正直面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亡。”

“文臣看不起他们这些整日打杀沾满血腥的人,百姓依靠他们守护大梁国土,但只要兵败,他们就是百姓口中的罪人,若是马失前蹄,往后不仅不能留名青史,甚至要遗臭万年。”解南池眸光很沉静,话也很重,“武将难为,可总有人愿意守着这片土地,哪怕难得善终。”

春日的阳光落在院里,暖融融的金色无声地包裹住每一颗植株,就连被遮挡在浓阴下的野草也在太阳慢悠悠的东升西落里,被光眷顾了一二。

“陛下,切记,如果可以,永远不要让忠心的武将心寒。”

李景澈重重地点下头。

解南池语气又轻松下来,问道:“陛下今日的课业可有完成?”

李景澈:“还不曾,不过先生放心,我回宫就去温习。”

“我放心,陛下的课业历来是完成得最好的。”解南池温和说罢,余光扫过易濯,又道,“比易侍卫要强得多。”

“您也说了,我就是一个侍卫,”易濯在椅子上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说,“那些复杂的动脑子的东西我学不来,你们好好学,我能护你们周全就行了。”

“苏晏你看他,他又来了!”李景澈气恼开口,连先生二字都忘了。

苏晏,或者说解南池叹息道:“他不愿意学,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易濯含糊道:“我不擅长这个,学也是学不好的,再说这舞文弄墨的事哪里有横刀策马来得自在?”

“皇宫内禁止策马。”李景澈斜了他一眼说。

“那就等结束之后,”易濯不以为意地说,“等你位子坐稳了,天下太平了,你就给我在皇宫里圈个地儿,信马由缰。”

李景澈:“皇宫哪有那么大的空地,真要是太平了,我在京郊给你画个马场,你愿意跑马就跑马,愿意舞刀就舞刀。”

“唉不说了,”易濯道,“那一天还早着呢,我这把刀啊,现在也就能跟着你们东奔西跑了。”

“你不愿意也没办法啊,”解南池说,“我们身边也只有你有了。”

“那么,身边只有我的陛下,”易濯向李景澈歪了下头,高高束起的头发垂下来,道,“咱们消息也送到了,小殿下的字先生也起完了,臣侍该护送您回去了。”

“注意安全,注意隐藏。”解南池嘱咐着。

“先生?”

“先生?”

“先生!”

解南池骤然回神,“……,是鸽子啊……”

“不然还能是谁,”鸽子嘟囔一句又问,“先生,我发现你最近总走神,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哪有那么多事可以让我操心,”解南池笑着说,“应该是最近睡眠少的缘故,注意力不大集中。”

“哦……”鸽子挠了挠脸,“对了先生,您今晚刚走就有一个人送来了这封信,还问我您在不在府上,我说您在,但是不见客。”

“好。”解南池接过信。

那信压痕整齐,上面用小楷写着“解先生亲启”五个字,里面信纸上的内容也是工整到规范,落款处写着楚山孤,信中言辞恳切,无外乎是表达自己的拉拢之意,只是读到其中一句话,令解南池不由得笑出了声。

上面写道:

先生大义,有平乱世之心,然攘内必先安外,楚家军久居边疆,只知如何上阵杀敌,不知如何与各方势力周旋,离州如今尚有钱粮,但想拒敌于百里之外,亦必先除去世家隐患,倘若外敌未除,先有内患,便不能得胜。若先生愿为楚家军周旋一二,如来日先生有需要,在下亦可为先生后盾,保解家无恙。

乍一看没什么问题,是一个标准的抛出橄榄枝想要结盟的信,只是……离州尚有钱粮吗?

【楚将军,离州如何了?】

【没钱没粮,还能如何?】

当真是尚有钱粮呢,解南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句话忽然心情大好起来,连日心中的郁结都少了许多。

解南池待人和善,温文尔雅的,嘴角总是挂着一点浅笑,自有一番谪仙气,但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他心情很好过,他眉眼间的笑意是那样重,重得几乎要溢出来。

“先生,这信上是说了什么吗?”鸽子不解地问。

“也没有,”解南池敛下笑意说,“就是一起掉了伪装,觉得有趣。”

他的笑转瞬即逝,鸽子疑惑地“啊”了一声,没等到解南池的回答,也就不了了之了。

另一边的军营,楚山孤问属下:“他说他在府里?”

“是,将军。”去送信的兵回答。

解南池在府里,那刚刚去程府的人是鬼吗?

楚山孤凤眼柔和了一瞬,他无奈道:“罢了,倒也算是平手了。”

隐秘的角落里,两个藤蔓抽芽长叶,挂着露水的新芽碰到了一处。

“攘内和安外吗……”解南池低声念着,“倒真是缺一不可呢……”

像是有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在他们心中破土,他们除了知晓对方有一颗望山河平定的心之外,对彼此没有了解,他们不会信任彼此,但也不会伤害彼此,日后若是对方需要,或许还会施以援手。

没有办法,内忧和外患本就是密不可分的,未来解南池与世家争权交锋,必然不能分身守边关,楚山孤与外族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也定然无力为世家争斗分心,他们注定要将后背交给对方,这与信任无关,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无论谁败了,另一方都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

而这份“同生共死”的微妙关系中,又夹杂了一模一样的赤子之心,以是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他们都要被彼此牵扯着,直到四海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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