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直升机的螺旋桨声划破夜空。伏晓掀开窗帘一角,空中有几盏闪烁灯正匀速前来。

“是来灭火的吗?”他问。

牧冉还在专注地翻箱倒柜,似乎没有听见。伏晓浑身刺挠,拘谨地站在窗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房间里的每个物件都已被腌入了味,既寡淡又刺鼻。更糟糕的是,床铺上还搭着那条黑色丝带,而牧冉就站在旁边。

这感觉堪比上刑。

“我还是去外面等吧。”伏晓终于耐不住了。

“找到了。”牧冉说。

他走过来,一个凉凉的东西触碰到伏晓的脖颈。

项圈断掉的声音几不可闻。伏晓好奇地看向牧冉的手心,那是个小巧精致又造型奇特的金属制品,看来这就是项圈的“钥匙”。

“这些年,他们没有白忙。”牧冉把玩着那个小玩意啧啧称叹。

曾经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束缚,忽然被轻而易举地解除掉,令伏晓没有什么实感。原来长久且温和的奴役真的会让人习惯。他摸索着自己的颈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快。

“子弹找到了吗?”他问。

“只找到四发,够用了。”

“先说好,我可不会使枪。”

牧冉笑而不语。他熟练地摆弄着□□,检查各个部件,填装子弹,一套动作干净利落,看得伏晓目瞪口呆。

装备完毕,他将其中一把枪递给伏晓。

“离开这里之前,我要回一趟我的房间。”伏晓说。

“那我们分头行动。我——”

伏晓立马打断了他:“我要你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直到我们顺利离开。”

他是那么的坚决,正如牧冉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好。”牧冉微微颔首。

接着,他用手指刮蹭坚硬的枪管,凝神思考着什么。

这种两个人准备合力突围的感觉让伏晓血液沸腾,他不禁想起在擂台赛之前曾幻想过的画面。

两人背靠着背,互为对方的保护,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最后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迎接重生的黎明。

伏晓搔着脑袋,难掩喜悦。明明身在火场中央攸关性命,自己还有闲工夫编排颅内小电影。

兴许是他的反常惊扰了牧冉的思绪,一只大手盖了过来。伏晓惊奇地转过头。

“都写在脸上了。”牧冉边抚摩边说道。

不得了,还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

“东西都找到了,赶快走吧。”伏晓享受着抚摸,连语气都带着撒娇,指肚很自然地游走在牧冉的腕关节,那里的皮肤光滑无比。

“我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副手铐,”牧冉冷不丁地说,“还有皮鞭。”

伏晓顿时哑火,血液倒流。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一张脸憋得红似番茄。

如此直率的反应唤醒了牧冉体内的恶魔,他的手游移至伏晓的脸颊,又顺着下颌线落至锁骨。

“是他让的吗?”牧冉轻声询问。

从天堂跌落地狱,大概就是这种体验吧。

“我下不去手,”伏晓气若游丝,“后来……”

“后来?”牧冉很有耐心地引导。

果然,伏晓开始滔滔不绝地向神父忏悔。

“后来换成腰带,会好一点。我是说我会感觉好一点。但是,他总让我再使劲些。我照做了。最后,他让我给他抹,”伏晓用手比划了一个小圆,“铁皮盒里的。”

“最开始就是这样吗?”牧冉继续询问,语气充满怜悯。

“不是,最开始只是,”伏晓指着床铺,抿了下嘴,“蒙着眼睛。之后我猜,是你被抓走的那段时间,他才开始,那样的。”

伏晓虔诚地和盘托出,仿佛得到了神的宽恕。

他忍不住回想起在地牢里掠过脑海的那个狭隘的猜测,他想,此时也许是个转移矛盾的好时机。

“你哥,”他试图寻找一个委婉的说法,“对你是不是,有什么执念?”

牧冉像是早有预料,面带释怀的笑意,“他从来没有直面过自己的**,直到他遇见你。”

“为什么是我?”伏晓问。

或许牧歌早就给出了答案,他只是想从牧冉的口中再次听到而已。这是牧歌所能找到的独属于他的反抗方式,尽管是那么的扭曲。

“我是离他最近的人,也是最远的人。”牧冉无奈地摇摇头,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一直忽远忽近的螺旋桨声骤然变大,二人贴紧窗边望向高空,三架直升机各拉着一个大吊桶,在进行空中灭火。

“该走了。”牧冉向门口走去,伏晓立刻精神抖擞,跟上脚步。

消防队同时赶到,他们在有条不紊地疏散人群,并在人群密集处进行地面灭火。

二人从偏门出去,拐了几个弯后,伏晓认出这是回佣人宅院的路线。

“你本来打算去哪里?”伏晓疾步走着问。

“圆形大楼里有些我想带走的资料。”

圆形大楼?伏晓突然想起了什么。

“有个人告诉我,从圆形大楼后面走,穿过麦田正中间,就能下山。”

牧冉疑惑地转头,问:“你怎么会见到小一?”

小一?

“起火的时候我还被关在地牢里,是他偷偷给我拿去钥匙。我以为是你让他去的。”

比起这个,让伏晓介意的是这个名字。他还从没听过牧冉如此亲昵地称呼其他人。

不过,此刻活跃的思维带给他另一个更大的困惑。他停住脚步。

牧冉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也停下,回头看着他。

“你也知道那条下山的路,为什么不走?”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让我离开这里,就算离开,也免不了过逃亡生活,这太繁琐。”

伏晓继续迈开步子,看样子他接受了这个回答。

“小一是谁?”他还是忍不住问。

“每周帮我打扫房间的仆人。”

“他为什么会救我?”

“你在仆人间很有名,”牧冉略带笑意,“你不知道吗?”

这点自知之明伏晓还是有的,可他不曾跟小一有过接触。

“他知道我们的关系。”牧冉看穿了伏晓的疑惑,补充道。

这一补充不要紧,只是连累了伏晓的心脏,一晚上不知坐了几回过山车,实属惊险刺激。

他干咳几声,企图掩盖内心的一系列情感翻涌。

“小一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平时话也不多,管家嫌他手脚笨拙,便安排他去我那里。”

而且对牧冉颇为衷心的样子。伏晓在心里嘀咕。

“那现在呢?”伏晓问,“现在你有离开的理由了吗?”

牧冉直视前方,无所畏惧。

“你就是我的理由。”

前方就是佣人宅院,火势虽然没有蔓延到这里,但多数佣人们已被喧嚣声吵醒,纷纷聚集在楼下。

刚要拐到亮处,牧冉停住。

“我在这里等你。”

伏晓遥望楼下的人群,明白了牧冉的意思。他没有答应,脱下自己的外套,将牧冉的头发和脸遮挡住,只留下一双眼。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他拉起牧冉的手,跑了起来。

牧冉看着前方拉着自己的人,黑夜中只穿着件单薄的上衣,温热的手是那样义无反顾。

有人发现了伏晓,喊出他的名字。人们看到伏晓一路跑来,还拉着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伏晓作一脸焦急状,似有万分火急之难,连比带划地说着什么,一溜烟跑进了楼里。

他们匆匆上楼,来到伏晓的房间。

那个破旧的背包还在桌上,伏晓检查了包里的东西,拿出了几样他认为不重要的东西,转身来到衣橱前,从上层拿了件白色毛衣,刚要放到包里,又从旁拿了条薄围巾,小心翼翼地将白色毛衣包裹其中,再次放进包里,将包挎在肩上。

最后,他把挂在墙上的项链戴回脖子上。

速战速决,用时不到三分钟。

临走前,他拿回盖在牧冉身上的外套,在自己的衣橱里又选了条黑色披肩,把牧冉裹成了中东土豪。

“走吧!”伏晓满意地说道。

楼下的人们再次看到伏晓拉着一黑色头巾之人从楼里跑出,边跑边喊谢谢大家,后会有期。一阵风来了,又一阵风走了,火急火燎的谢幕,搞得大家一头雾水。

等跑到无人的小道上,牧冉将头上的披肩拉下,一副看了场好戏的模样。

“笑什么?”

伏晓板着一张脸,假装严厉,结果不到两秒钟便自行破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笑着,脚步声交叠在一起,像一支轻快的音乐。

圆形大楼附近地势较低,与主宅相隔了好几片树丛,隔绝了远处的吵杂声。

似乎没有人会在此刻造访这里,四下安静地出奇。

这里是管家交代过的禁止靠近的几处地点之一。从远处看,那灰白色的圆顶并无奇特之处,如此凑近一看,这栋现代风格的四角大楼和最上层的圆形屋顶构成了某种奇妙的科技感。伏晓猜测出入楼里的人都是身穿白大褂的科研人员。

大楼四周围了一圈低矮的铁栅栏,一个成年男性很轻易就能翻过去,即便如此,通往大楼的石板路上还是设了一扇铁门,门上拴着锁。

二人对视一眼,分别从铁门的左右两边翻过去。

轻盈的落地声惊扰了草丛中的小动物,一只松鼠窜出灌木丛,绕了几圈嗖的一下爬上树去。

四下流动着不寻常的气息,树丛依然响着沙沙声,牧冉轻踏上前,身后却听不见伏晓跟上来的声音。

他心下一凉,背手握住枪柄,猛然转身的同时举起猎枪。

果然,灌木丛里藏着的不仅是小松鼠。

警卫举枪指着伏晓,牧冉举枪指着警卫,成对峙状态。

“举起手来。”警卫低声命令。

伏晓慢慢举起双手,同时眼神示意牧冉注意身后。

埋伏在大楼后面的其他警卫纷纷现身,不一会儿功夫就将三人团团围住。

大楼的正门从里面打开,有两个人走了出来。

牧冉缓慢挪步,将伏晓和新登场的两人同时收入视线范围内。

“家族里的警卫受过什么样的训练你应该知道,你大可扣动扳机,这并不影响最后的结局。”

浑厚的男声穿透冷空气,重重地敲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那两人背着光,漆黑的剪影一高一矮。高的那人不久前刚从楼梯上滚落,身形狼狈依旧;矮的那人气宇轩昂,两手交叠搭在一根手杖之上,无一不昭示着庄园之主的权力与尊贵。

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伏晓不禁觉得牧歌站在旁边就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真是死性不改。”那个浑厚的声音继续说,“我猜你不会做出放火这种毫无秩序感的事,但这无疑是个趁乱逃走的好时机,而你走之前一定会来这里。”

牧冉的眼神在伏晓和说话之人之间来回切换。

“这的确是我的疏忽,”牧冉说,“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

长久的停顿。

“我对混乱的迷恋超乎你的想象。也许我才是那个点火的人。”

“没错,”领主面有愠色,“你在十多年前点的火,现在终于烧了起来。”

任谁都能想到,经此一劫,庄园即将面临不可估量的巨大损失,就算把元凶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

领主继续声讨:“我以为我们达成了协议,现在你却单方面毁约。今日发生这种事,更加证明了你的危险性,我劝你放下枪。”

“我看根本就是他指使这个爆炸头放的火!”牧歌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道。

领主向后撇了一眼,牧歌立马缩回自己的壳里,不再出声。

伏晓能看得出,牧冉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澄澈。

“作为牧家的下一任主人,还是不够沉稳。”牧冉挑衅地说道。

牧歌果然被激怒,他面部扭曲,怒视着牧冉,踉跄走下台阶。

领主抬起手杖,挡住牧歌的去路。

就在这沉寂的几秒中,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出大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身后。

他顶着一颗瞩目的爆炸头。

挟持伏晓的警卫首先发现异常,这一瞬间的松懈被伏晓敏锐地捕捉到。他抄起肩上的猎枪,使劲向后抡去,警卫反应极快,倒地时拽住伏晓的胳膊,两人扭打在一起。

砰砰两声枪响,牧冉击碎了屋檐下的两盏吊灯,门前瞬间暗下去。

枪声惊醒了那颗爆炸头,他真就如同一颗炸弹,登时爆发出锐利又高亢的嘶喊声。

这喊声吓坏了门前的父子二人,谁都没想到,被打了麻醉剂的人竟会自己醒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荡出来自行引爆。

牧冉一如既往的从容镇定,飞速更换子弹。

训练有素的警卫们立即分成两队。一队人保护领主二人,另一队人朝牧冉和伏晓二人逼近。

楼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匆忙跑出来,那神情仿佛喝了核废水。

疯狂又怪异的叫喊声让所有人头皮发麻,五脏六腑全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伏晓依然和警卫缠斗在一起,僵持不下。砰地一声,伏晓脚边的石板被子弹炸碎。他不知哪来的胆子,双手牢牢把住警卫握枪的手。

“啊——!”

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牧歌被那疯子咬住了肩膀。

几乎同时,牧冉突进至离他最近的警卫身侧,企图从后方挟持住他。不料那警卫早有防备,一个侧身闪开并锁住牧冉的头部。

牧冉拖着警卫转身,让他成为自己的人形盾牌,并从他的腰间摸出一枚烟雾弹。

一切发生得太快。

连续三发子弹,两名警卫应声倒地。

烟雾弹被扔出去,滚滚白烟四散升腾。

牧冉解开头锁,警卫被放倒无法再起。

与伏晓缠斗的警卫惨叫一声,放开了手。一只冰冷又熟悉的大手拉住了伏晓。

两人趁乱跑了出去。

“那三枪是你开的?”牧冉边跑边问。

“贴着地面开的,”伏晓裂开了嘴,“只要打不着你,我就不怕了。”

牧冉难掩倾佩之情。

“三分之二的命中率,还不赖。”伏晓洋洋得意。

多么强健的体魄,多么卓越的精神。

一阵强光从背后亮起,紧接着轰的一声爆炸,碎玻璃声如瀑布。

二人回头看去,圆顶淹没在黑烟中。

伏晓这才想起他们来此的目的。

“你要拿的东西?”他问道。

“现在他们也拿不到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

“去牧场。”

大型仓库的卷闸门停在半空,里面停着不下十辆货车。一摞摞箱子靠墙堆起,像巨人王国的积木玩具。

牧冉检查过其中两辆车的货箱后,丢给伏晓一副车钥匙,“你开这辆。”

“你呢?”伏晓问。

“我带路。”

伏晓看着牧冉手里的另一副钥匙,万分诧异:“你也会开货车?”

“仅限于山路。”

两人分别跳上驾驶座,一前一后驶离仓库。

崎岖的山路相当宽阔,且没有迎头车辆需要避让,只是每到拐弯的地方,前车大幅度的倾斜总让伏晓捏把冷汗。

这是给牧场运送物资的货车,他曾见过数次。

此时天刚破晓,持续了一夜的黑暗终于要落幕。

围栏里,人们被未知的恐惧笼罩,争相呼喊。已没有多余的警力来维持这里的秩序,不少人在合力破坏门锁。

两辆货车的到来无疑点燃了希望之火,他们蜂拥至铁门前,高喊放他们出去。

牧冉给伏晓做了个手势,两人先后掉头,把车尾冲着门口停下。牧冉下车后将两个货箱门分别打开。

“借用一下你的大嗓门。” 牧冉说着架起猎枪。

伏晓清了清嗓。

“所有人听好了!都给老子往后退——!”

声音震耳欲聋,更别提还有一长发之人端着猎枪把守门外,大家纷纷避让。

牧冉挑了一个小角度瞄准。

两发枪响,门锁碎裂。

人们呼天抢地逃命出来,眼见货箱里正是平日分发给他们的物资,又纷纷跳上车抢夺。

伏晓这才明白开两辆车的含义。

待人们四散离去,荒凉的小山包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旭日冉冉升起,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枝间的夹缝,将世间万物照得光彩夺目。

牧场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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