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的庆功宴,比在怀朔那天声势大多了。
瞧着终于从一个潦草的草台班子,成为一个正规的草台班子了。
段兀尘想着之前许多年,他们纵横南北,每一次大胜之后也都有庆功,却没有哪一次如今夜这般。
从前,他们浴血奋战,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这一次,至少真的是为了自己。
贺抜明月突然跳过来,看着段兀尘的脸啊了半天:“你是那个……那个……”
他拱手行礼:“在下姓段,段兀尘。”
“哦哦,段将军。”贺抜明月左右看了看,“木兰呢,她没来吗?我找她好久了。”
“在啊,不就在……”他也咦了一声,“刚刚还在这儿呢,可能被谁拉过去喝酒了。”
喝酒只是表象,说不定就是和慕容颢他们一起琢磨弄死韩凌的事了。
这一天天的、想起这个他就魂不守舍。
他是真的不想目睹韩凌就这么命丧黄泉,他可以战死沙场,哪怕是被朝廷砍头,可这么死、着实是太窝囊了。
可是,你让他就这么出卖木兰,他也干不出来。
他自嘲地想:“我这人,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果然天生就是成不了大事的。”
他偏过头,看着远处觥筹交错、意气风发的韩凌。
“他究竟知不知道,刀已经悬在他头顶了?!”
只等一刀落地、血溅当场了。
之前六镇百姓苦不堪言,不知道饿死冻死多少人,朝廷完全不当回事。
甚至韩凌揭竿而起,朝廷的援军也迟迟不至,就让他们几个回来北镇送死。
到如今,六镇屡战屡胜,国内各地纷纷响应,夏州、凉州、秦州、幽州相继发生民变,那些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官吏这才慌了。
十日前,朝廷下诏——“各个州镇只要不是因犯罪而被流放的,其余镇民府户全部免为平民。”
同时下令将怀朔沃野、武川、怀朔、抚冥、柔玄、怀荒、薄骨律等镇全部改为州,以怀朔镇为朔州。
“如果……”
段兀尘心头酸楚,时事瞬息万变,若是韩凌真的丧命,眼前轰轰烈烈的六镇军民群龙无首,岂不是很快就如一盘散沙,再难凝聚起来了。
也许,慕容宏父子杀韩凌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韩凌作逆,为国巨患,我父子诛之,其功甚大!”
六镇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两日了。
木兰深知这一点,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她重新将长发拢好,以防止待会儿动手的时候干扰到自己。
她抬起腿,将刀捆在小腿处,方便下手。
推开门,她抬头看着今夜如水的月色,额角也泛出一点冷汗。
微微顿了顿,她还是毅然决然抬脚走了过去。
“慕容兄。”
慕容颢回头,颔首道:“花将军,我此处有个最新的消息。”
木兰没想到他会自己先提出来,愣了愣想,这样也好。
“什么消息?”
“为镇压韩凌反贼,朝廷已向柔然请求出兵。”
夜色太暗,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的脸色。
木兰还是庆幸,她之前就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了,不然难以想象她现在的表情,一定跟吃了一坨屎一样难看。
柔然可一直就是大业的死敌。而且,六镇之乱本来就是柔然惹出来的,要不是他们四下劫掠牛马,六镇的军民也不至于到要饿死的地步。
慕容颢这边的消息更新一点,柔然可汗已经答应出兵十万,和陈崇一起夹击韩凌。
“前几年,朝廷大军在与南朝的作战之中折损不少,根本抽调不出一支像样的军队来解决北境。”
当然,柔然也不会白白出兵出力。
“想想真是可笑……”
木兰喉头哽咽,柔然从来都是敌国,而六镇明明才是大业的英雄。
“当初本来就是为了抵御柔然、拱卫平城,所以才建立了六镇。”
而现在朝廷无力压制六镇的起义军,甚至不惜出卖土地和人民,与原本为敌国的柔然联手来消灭曾经为国家浴血奋战的子民。
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征战沙场、凯旋回朝、建功受封、辞官还家,终究只是一场绮丽虚幻的梦。
打击柔然、保卫家乡的六镇,最终为朝堂所抛弃,而六镇也在这之后抛弃了大业。
“所以,你还是决心现在就要韩凌的人头?”
一心要与这样的朝廷站在一边?
慕容颢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韩凌一死,也许朝廷就没必要和柔然合作了。”
木兰心想,不是未必,而是决不可能。
底线一旦被击破,那就没有下线了。
“动不动手?”
“好。”
慕容颢似乎是松了口气:“何时?”
“今天。”
“今天?”
“现在。”
话未出口,她手腕陡然翻出一柄匕首,一刀就抹向慕容颢的脖子。
他们两人真要战场上对上,也就五五开,但杀人这事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慕容颢绝对没有想到,木兰会在此时对自己痛下杀手,条件反射地侧身避开,正要高呼,木兰左手一刀干脆利落地从侧面洞穿了他的脖颈。
全程快如闪电,她身上甚至都没有溅到多少血迹。
木兰握刀的手抖的厉害,她当然没有杀过人,她连鸡都没有杀过。
刚才那行云流水的似乎根本不是她,而是这具身体二十多年的主人、真正的花木兰,她走过刀山火海,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十五岁前,在怀朔,花木兰也是在爹娘家人的满腔爱意中长大的。
但之后十二年,血与火淬炼了她的灵魂和身躯,她用手中的刀剑保护自己和身后的家园。
慕容颢救过花木兰,花木兰也救过慕容兄弟,他们本是生死之交。
但在明知朝廷与柔然狼狈为奸媾和,慕容颢却没有站在六镇这一边,他早已背弃了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
“慕容颢,你也是从前与我们一起和柔然殊死抵抗的人!”
看着慕容颢死不瞑目的双眼,她痛心地说,“你全都忘了吗?!”
你可以杀韩凌,可以因为任何理由杀韩凌,哪怕你只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但现在不行。
那些把持大业政局的高官显贵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敌人,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和韩凌得走一条路了。
*
贺抜明月坐了木兰的位子:“这次我军中缴获了一柄良弓,比铁还要坚硬却非常轻便。”
段兀尘刚要接过来看,却从半空被木兰给捞走了。
木兰简单空试了几下:“送我的?”
“正是。”
木兰笑的都要咧嘴到耳朵根了,用别人的诗换这么好的名弓,她真是赚大发了。
“那我就不谢了。”
表面上她是镇定的很,和贺抜明月谈笑风生,但老哥们儿段兀尘自然觉察出了她的不同寻常。
之前木兰叮嘱过慕容颢,他们之间的交易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包括他父亲慕容宏,但他也未必会守信。
按理说,一般情况下是怀疑不到自己身上的,她实在是没有杀慕容颢的理由。
但她还是迅速把现场打扫了一遍,尽量不要让人发现。
等贺抜明月醉倒在桌上,被她手下给扛了回去。
段兀尘低声问:“你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酒喝多了,散散心。”
老段真的以为她杀韩凌去了,但现在韩凌确实还好端端在不远处,人影看不清楚,但声音大家都能听得见。
“如你所愿。”木兰笑笑,“我不杀韩凌了。”
“当真?”
从前老段是很信任木兰的,这种信任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在十多年风霜剑雨中点滴凝成的。
不光是木兰,对齐泰、大头、二头他们也是一样。他们一脱裤子,他就知道他们拉的屎是方是圆。
可这几个月的木兰,也不说完全变了个人吧,确实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段兀尘撇嘴,没有吗?
“我不杀韩凌了,我杀慕容颢。”
段兀尘:???
“你要杀慕容颢?!”
“不是要,是已经杀了。”
段兀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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