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想,如果是真的花木兰,她会何去何从?
大概率,她解甲归田之后,还是会被卷入六镇这场风起云涌的浪潮。
人世间,还是身不由己居多。
天亮之前,她又回了一趟家,对花父郑重说:“阿爹,怀朔守不住了。”
花家其实也都没有睡,只有两个小娃娃趴在床上,还没有感觉。大家都看得出,随时局势都有天大的变化。
花小弟立刻说:“二姐,你已经尽力了。”
“我当然尽力了。”
不光是尽力,简直是仁至义尽。
花父看上去也像是老了好几岁,他也不瞎,自然看得出怀朔城内也实在是没有什么要抵抗的心思了,不给你开门迎敌就很不错了。
特别是武川城破之后,大家都已经躺平了,就抵挡这三天都挺不容易的,纯粹是敷衍。
花父正色:“木兰,你准备怎么办?”
“投降。”
花老爹知道女儿不会选择殉城,但也以为她会后撤的,没想到她竟然……
“二姐。”花小弟高兴起来了,“今天么,我跟你一块去。”
他媳妇儿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和二姐一起投奔义军。”
好家伙,叛贼瞬间变成义军了。
本来花老爹虽然脸色铁青,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也知道说了没用。
不过当花小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将拄着的拐棍狠狠在地上锤了两下。
“你是大业的子民,不是叛贼!不是叛贼!”
“阿爹,我……”
花小弟本以为姐姐会替自己说话,没想到木兰却说:“老爹说的对,老三,明天城中一定混乱,你找个机会,带着爹娘、弟妹和孩子们出去投奔,不要留在怀朔,也不要加入韩凌的队伍。”
这话让花家父子两个人都懵了,老爹奇怪问:“你不是说要投降吗?”
“我说我要投降,没让小弟也投降啊。”
虽然她自己是很欣赏韩凌他们,但他们这支也确实不能称作军队,杂牌军都勉强。
起义的仓促,里面也是一盘散沙,最后如果他们真能干成什么大事,那这个世界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了。
就像段兀尘他们说的,六镇自己打打杀杀,朝廷可能不会管、也管不过来。
但真要是声势闹大了,朝廷想不管也不行了,说什么也会派大军来剿匪的。
“我这是没办法,你不能跟我一条路走到黑。”
花雄被她绕晕了:“那二姐你为什么不走?”
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全家一起留,怎么还一半一半的。
“不行。”木兰言简意赅,“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今天月光不好,晚上黑漆麻乌的,谁都看不清谁的表情。
见没人说话,木兰为花雄的媳妇儿:“弟妹,你怎么看?”
花弟妹姓尉,名字叫珍,是个圆脸的小姑娘,不过十**岁的年纪,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嫁过来的时候,就听说夫君有个在军中的哥哥,战功卓著。后来才知道,这个大伯竟然是大姑子。
她没想到,木兰会问自己的想法,想了想才说:“我听二姐的。”
花雄不满:“阿珍,你应该站在我这边才对。”
尉珍说:“可我觉得二姐这些年在军中的见识远远胜于我们,你若不信任二姐、何必要跟着她,既然信任她、当然就要听她的。”
花雄一时无语。
木兰没想到,自己这弟妹竟然是个逻辑高手。
最后,还是花老爹拍板说:“就按你二姐说的做,但我和你们阿娘不走,我们就留在怀朔。”
“阿爹……”
“你们都别说了,我们年纪大了,左右也活不了几年了,死也要死在家里。”
“爹,你别说这种丧气话。”
话丧不丧气不好说,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木兰把最后一些吃食交给家人,对花小弟说:“放心,爹娘有我照顾,大姐那边也交给我,你只管照顾好老婆孩子。
“姐,我……”
“别光看着眼下,虽然我们暂时分开了,但日后早晚能在一起。”
*
天亮之前,木兰回去,看见了老段和齐泰。
他们站在城墙上,前面是蓄势待发的叛军,磨刀霍霍向他们这群猪羊,后面是浩浩荡荡的流民、拥挤着离开六镇。
这群人应该没有想到,人生当中还有机会可以离开这里。
这些年,六镇其实已经是牢笼了。
当一个地方你没法离开的时候,它就是牢笼。
“你们想好了没?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老大,你有没有搞错。你是我们的长官。我们要当逃兵,你还不教我们斩于阵前。”
她笑了两声,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方晋我都放走了,更何况你们。
“再跟你们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如果要走,我劝你们不要撤回平城,最好去朔州。”
“为什么?”
“你们是不是装的呀?大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这点都看不清。”
叛军已经拿下了武川,今天就可以拿下怀朔,北方六镇已经姓韩了。
那么下一步,他不打平城还能去打什么地方?他又不会飞,又上不了天。
大家既然要跑了,当然要跑一个好地方,而不是跑到悬崖边去找死。
大头跟二头也过来了,木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别犹犹豫豫的,选吧,是走是死还是降?”
她不替他们做选择,她也不确定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她是穿越到这里来的没错,可她又没有火眼金睛,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有可能下一秒,她就被韩凌的手下一刀给砍了,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被秃鹫给吃个精光。
人没东西叱,秃鹫就有食物吃了。
仅仅一个多月之前,他们还在洛阳的纸醉金迷当中,幻想着日后加官进爵、享荣华富贵。
想的还真挺美的。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这可是活生生的骨感啊,就剩下骨头了。”
不过两者也不是没有联系,若不是洛阳城中那些达官显贵、公子王孙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搞得边民们怨声载道,他们也不用再在这守城啊。
木兰握拳按在心口,花木兰、如果你能看到现在,不管我后面的选择你是赞同还是反对,希望你都不要责怪我。
因为我也是只是这乱世边境当中的一颗尘沙,风把我刮向哪边,我就吹向哪边。
“木兰。”大头说,“我们哥俩儿商量好了,去云中。”
二头接话:“其实我们也想留在这儿,跟兄弟们并肩作战(yi qi tou xiang),可是……可……”
“我都明白。”
木兰知道他俩在云中有亲戚,可以前去投奔,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类型。
“杨大人也要退往云中,你们俩正好护卫他。”
几人相互拥抱告别,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但不管事情如何发展,已经做出的决定就不要后悔。
在来到这个时空之前,她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也算是总结出了一个道理,人就是永远不要怪自己。
一切时也命也,对的时候、你怎么选都是对的。倒霉的时候,你如何选择都是错。
不要怪自己,不要苛责自己。
“你从来不会错,错的只有别人和这个世界。”
*
缴械投降之后,韩凌的叛or义军倒也没有为难他们,因为投降的人实在太多了。
木兰老段齐泰被人群裹挟,听着看着山呼海啸般此起彼伏的声音,只觉得这些日子真的就是一场梦。
“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转瞬间,已经过去好几百年了,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到真是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啊!”
木兰脑子里冒出了一大堆句子——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哓哓问姓名。
她踮着脚尖问:“韩凌是哪个?”
“最前面那个。”
木兰眯着眼睛,看着最前方高头大马上的一个男子,一身戎装、冬日的阳光洒在盔甲上,把铁和血都渲染成一片金色。
柔和的光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不过这个金甲勇士的造型真的是相当拉风。
在万人簇拥当中,韩凌站上了怀朔的城头。
他说了很多,不过木兰因为离得太远,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但此情此景,只要他站在那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他就赢了。
她想,这是个史书上没有的架空年代,不过目之所及也不过是普通人最朴素的命运。
那个花木兰,有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这个时空的木兰没有,所以就也没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家乡可以让她解甲归田了。
《木兰辞》中的田园,终究还是沦落成为战场了。
段兀尘说:“秦州也反了。”
榜样的示范作用还是很强的,秦州人杀刺史响应六镇,听说已经攻克高平,杀镇将和行台。
既然六镇可以,那我们为什么不行?!
“唉。”齐泰沮丧地说,“难道咱们十二年从军,竟是为了今天?”
那之前这浴血而战的十二年,怎么越想越觉得滑稽,一切有什么意义?
“血没有白流了,伤也没有白受。十二年戎马生涯,是为家为国,保护我们在乎的人。”木兰说,“如今也是一样。”
赤子之心,未改寸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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