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了御辇,又命令宫人远远地跟在后头,行至御花园,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元泓将紧握的拳头松开,一枚弯月形状的玉佩映入眼中。
浓翠的绿意宛如凝聚的春色,玉佩背后隐现一朵祥云,边缘铭刻着一圈梵文。
这是什么?
刚刚婉妃趁着咬上她手指的时候,用舌尖抵住她的手心,将此物送入了她手中。
仅仅是留下一段纪念?抑或暗示着什么?
浮碧阁里,人生只剩下最后几个时辰的女子正在独自对镜梳妆。她打扮得很仔细,很精心。
蕊安静立在房门口,似乎也不忍出声打扰,直到殿外一个太监进来,凑到她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蕊安点点头,转身看着婉妃的背影,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娘娘,时辰快到了,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还能有什么心愿?”婉妃转过身来,冷笑道,“若我说唯一的心愿就是你们皆不得好死,可能实现?”
“娘娘慎言!”蕊安皱眉。
“罢了,”将手中的象牙梳放下,婉妃凄然一笑,“我虽恨你们,却更恨我自己,恨我行事不慎,天真愚蠢,连累了家人。如今唯一心愿,不过是去了那边,见到爹娘,向他们请罪。这样一想,死也无惧了。”
“娘娘倒是看得开。”
“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一死而已,得见家人,也胜过关在这个牢笼里一辈子。”
蕊安忍不住摇头道:“娘娘既然看得开,方才又何必如此对皇上呢?”
婉妃含笑:“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宫不过是想留给皇上一点儿‘好意’罢了。”
蕊安皱起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几个青衣太监走入殿内,手中捧着桃木雕漆托盘,盘中陈着碧玉杯、三尺白绫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三个殊途同归的选择递到面前,纵然婉妃早有心理准备,仍然白了脸色。
长吸一口气,她端起玉杯,冷冷凝视着蕊安,缓缓道:“此局终了,我且在下面看着,看你们能欺瞒满朝文武,能欺瞒天下百姓到何时!”言罢,一饮而尽。
走过明月湖,遍地浓绿带来的阴凉渐渐安抚了烦躁的内心,透过疏落树影,重重殿宇楼台映入眼中。
是栖凤阁!
元泓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忽然又加快脚步,向那边走去。
白日的栖凤阁与夜晚的不同,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阳光下更透出勃勃的生机,因为这风和日丽的天气,更因为殿前忙碌的宫人们。
视线扫过跪伏满地的宫人,和他们手中的锄头铁铲,元泓沉下了脸色。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内务府一个管事太监领着一众工匠跪在地上,恭声道:“回禀皇上,是在修葺栖凤阁。”
“修葺栖凤阁?这里原本种着的栀子花呢?”元泓提高声音了。
管事太监吓了一跳,颤声回道:“是……太后吩咐的,说这花……气味熏人,又微贱难看,令统统铲了去,改种桂花,等待明年迎接新贵人入宫。”
统统铲了去?
元泓视线落在回廊角落堆积的那一大捆暗绿色上,原本生机勃勃的花枝都已被连根掘出,随意地扔在地上,堆成一团。失去了水分和生机,柔嫩的花朵呈现出垂死的模样,一如它们曾经的主人。
遥望身后,浮碧阁已经遥不可见了。
只能看到那一方碧蓝的天空,明净清澈,格外高远。
“原来,都连根铲除了……”她喃喃道。一起连根拔除的,仿佛还有内心的一个角落。
头痛越发剧烈,她捂住脑袋,难以忍受。
真的失去了吗?在她尚未看清那是什么之前。
“皇上!皇上!”失去意识的瞬间,耳边只余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意识模糊一片,似乎整个人都在下坠,又仿佛下坠的不是身体,只是灵魂。直到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元泓竭力睁开了眼睛,却见一个陌生的人影正抱在自己,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容。
她惊讶:“你是谁?”
“皇上怎么连臣都不记得了?”那人低笑一声,清朗的声音温雅润泽,无比熟悉。
“你是……”元泓倏然睁大了眼睛,名字就萦绕在口边,却偏偏想不起来了,她越是着急,记忆越是模糊,感觉就越是难受。
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头疼欲裂:“你是谁?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似乎察觉到元泓的窘迫,他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皇上勿急,想不起来,以后再想也不迟。”
“不,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元泓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最重要的,“或者,先让我看看你的脸。”
“臣的脸有什么好看的?”他摇头苦笑,语气无奈中带着宠溺。
元泓凝神细看,可越是细看就越是模糊,她忍不住扑上去,捧起他的脸孔。
那人没有回避,低下头,温声笑着:“皇上看够了吗?臣已经离得这么近了。”
依然是一片模糊,似乎光线永远站在这个人的身后,让他有半身埋在阴影之中,元泓越发着急,动作激烈起来。
那人不紧不慢地提醒道:“皇上小心,登高必跌重啊!”
登高?元泓一愣,回首望去,不禁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自己和他站到栖凤阁顶楼上了?脚下金瓦嶙峋,崎岖不平,狭窄的方寸之地,竟然只能容纳两个人站立。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皇上说这里风景好,要臣带你上来的吗?”
“我……”元泓讶然,清风吹拂,素白的轻纱裙裾擦过明晃晃的金瓦,飘荡飞扬,元泓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不是白妃跳舞的装束吗?怎么穿在自己身上了!谁给自己换上的?
想要询问,那人却摇摇头:“皇上既然不愿意,就下去好了。”他说着,抬手一推。元泓只觉脚下一空,顿时直落落向后跌去。
像是一只迎风起舞的白鸟,她翩跹落下,穿过房顶,经过大殿,殿中琉璃屏风上的水墨山水仿佛流淌了下来,铺陈成青山绿水,葱茏美景。
而她像是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一路跌落下去。
失重的惊恐让她惊声尖叫,手脚乱挥乱蹬,却觉手脚越发沉重,像是有无数枝蔓从地上涌起,缠住她……
我要死了吗?这个念头闪电般射入脑海,平地惊雷,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皇上!”
“皇上醒来了!”
欢呼声传入耳中,迟钝了好久,元泓才反应过来。
视线转过,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宫人,还有几个熟悉的白胡子太医垂手侍立在侧。
是乾元殿!而一位宫装丽人正坐在床前,殷切凝望着她。
“母后!”她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起身,宫人连忙扶住她。
“母后怎么也过来了?”
“泓儿,您感觉怎么样了?”太后握住她的手,着急地问道。
“没什么,刚才怎么了?朕只觉得头痛,然后就……”
“唉,刚才泓儿你在路上走着,突然昏了过去。那帮奴才赶紧用御辇将你抬回乾元殿,又传了太医诊治。幸而太医看过,说只是缺乏睡眠,再加上急怒攻心,所以中暑了……”
“啊,中暑了?”元泓愣住了,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今日在御花园又走得太急,再加上婉妃的事情刺激。
“听到你昏迷的消息,可把母后吓坏了。”太后抚着胸口,叹道。
“让母后费心了。”元泓大为惭愧。
“大病初愈,本就应该好生保养,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身体?”太后又是怜惜,又是责备,转而又愤然道,“都是因为那个婉妃,今早你坚持要见她,本来哀家不想同意,又恐你记挂在心,便只好答应了,早知如此,唉……好在如今人已经没了,也免得日后再带累泓儿你。”
婉妃已经……
“人已经走了,泓儿便不必再记挂。后宫中自有体贴贤明的女子服侍。”一边说着,太后接过旁边宫人奉上的玉碗,用银匙搅了搅,舀起清亮透明的汁液,送到元泓面前,“先喝一点儿吧,太医调制的薄荷蜜汁儿,可解暑气。”
元泓乖乖张口喝下,凉意沁人心脾。又喝了几口,听到宫外传来沉闷的声响,她不禁问道:“外面怎么了?”
“是蕊安奉了哀家的懿旨,责罚那些今日跟着皇上出去的废物。”太后轻描淡写地道。
听声音似乎是在打板子。元泓心下不忍,想要求情,未及开口,太后淡然道:“念及他们只是初犯,皇上又无大碍,此次便法外开恩,每人只责罚五十板子。若有下次,性命不留!”
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元泓不敢再多说。
不多时,蕊安责罚完毕,带人入内回禀,又令受罚奴才在殿外谢恩。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元泓更觉疲惫。太后叮嘱她安心休息,又交代周围的宫人好生服侍,便起身离开了。
躺回床上,元泓悄悄按住胸口,清凉的触感传来,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婉妃留下的玉佩还在。
将玉佩取出,昏暗的帐内,玉佩通体剔透,散发着水润的光泽。
用那样隐秘的手段将玉佩送给自己,显然是不想让殿内埋伏的人看到。透过这块玉佩,她想要传递什么消息呢?
人已经走了,只留下了这块带着谜团的半月形玉佩。
还有一个梦。
中暑昏迷的短短两个时辰里,她竟然做了一个梦。
究竟梦见了什么?如今回想,却又记不清楚了,依稀有个陌生的人影,还有一个白衣素颜、翩翩起舞的女子。
那玄妙难言的滋味,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坐在望月楼的书房里,元泓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宠物,就是上次在婉妃宫中擒获的小仓鼠。
那一夜,元泓随手将这只小东西装到香料盒子里捎了回来,之后满脑子只想着见婉妃的事情,连同盒子丢在一边忘了个精光,被宫人收拾到了偏殿。
也不知它怎么拱开了盒子盖,偏殿那边经常放着撤下的水果点心,倒让它过上了不愁吃喝儿的好日子。
直到前天小栗子躲到偏殿贪嘴吃豆沙包,赫然发现了它的身影,叫得惊天动地,连元泓都惊动了。
进了偏殿,一眼就看到这家伙圆滚滚一团盘踞在豆沙包里,馅儿已经被它吃了个精光,却把外皮当作床垫,睡得香甜。
咬了一口豆沙包,却吃出这种东西来,难怪小栗子深受惊吓。
元泓便将这只小东西养了起来,闲着无聊拿来调戏一番,也是一点儿小乐趣。
捏捏它的小耳朵,“豆沙”正在聚精会神地啃着一粒花生米,对主人的骚扰视而不见。
养了没几日,这小东西就胖了不少啊!应该减减肥了。元泓坏心眼儿地将花生米抢下来,丢到一边。
“豆沙”想要抢回食物,却被元泓一指头按住尾巴,不能动弹,只能吱吱叫着抗议,片刻,发现抗议无效,它忽然四爪抽搐,咕咚一声躺倒不动了。
又是装死啊!元泓无聊地一指头弹在它圆嘟嘟的小屁股上,看着白绒绒的团子滚来滚去。
这只小仓鼠的一大绝技就是装死罢工,还装得颇为敬业,而元泓就以打破它的伪装为乐,不知道这次它能支撑多久。
目光越过窗台,望向秋色宜人的明月湖,还有湖畔的栖凤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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