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锦是自幼带的胎里弱,少时险些没留住,后来得一高人指点,求了天师观观主清虚真人,拜在他座下做了记名弟子,常年在观中修养,这才保住了性命。
谢长珏也是有个什么由头,这般赖在观中,才与她有了接触,时常缠着她。
只是这位师尊等闲并不管俗事,怎么如今忽然要罚他们?
明锦不敢耽搁,立刻起来更衣,往三清殿去。
孰料才走出院门,身边就窜出个瘦削身影,欣喜地说道:“殿下,我与你同行。”
谢长珏唇红齿白,眉目风流,一身雪白的狐裘,看她的神情柔和缱绻,是个贵公子模样。他微微含着笑,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稍稍有些青涩沙哑:“殿下,可还疼?”
明锦瞥他一眼,目光很是冷然,退了一步。
鸣翎上前来,拦住了谢长珏再往前的步伐:“世子,殿下用了药,不便言语。”
谢长珏还要抬头去看明锦的身影,却见她已然转身,一个人往三清殿去了。
他张了张口,下意识想推开鸣翎追过去。
却不料面前冷光一刹,一柄晶亮如霜的长剑霎时横在他身前。谢长珏见那剑鞘上缠着的金丝如意锁,认出这是一把法器,终于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趔趄了下,险些跌倒:“少天师……”
“真人有令。”那人的声音比方才还要冷些,似是一卷落满了月色的经卷。“烦请殿下先行,世子稍待与我同去。”
谢长珏不敢再造次,只得点头。
明锦走得有些远了,听到身后的动静,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逆着光,依稀可辨那位少天师的身影。
他一身深色道袍,腰间悬着柄雪练似的法剑,身形如松竹般笔挺,即便是有些看不清容貌,周身气度也清冷矜贵的很,叫素有美男子之称的谢长珏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遥遥相对,明锦与他对视一眼,只觉如清光照影,竟有几分熟悉。
去三清殿的路上,明锦不禁问起鸣翎:“天师观中有几位少天师?”
前世她在观中养病,鲜少出自己的院落,并不怎么识得观中诸人。
“只一位少天师。”
明锦思索片刻,点点头道:“有劳他今日拦着谢长珏,回头你去我库里,拿那件雷击木的印章料子出来,只说是答谢他今日来通传真人之意。”
鸣翎记下了,又有些好笑地说道:“往日奴婢同您说,少与祁王世子玩闹,殿下却总说王府与祁王府有渊源不好推拒,这回是吃过苦了,才舍得脱开他去?”
以明锦平素里的性子,多半要和她争辩两句,却没想明锦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叹道:“是吃过苦了。”
等明锦带着鸣翎到了三清殿,却不见清虚真人的身影,唯有殿前桌案两张,经卷已然翻开了,笔墨纸砚皆已齐全。
明锦随意择了一张桌案,坐下之后便开始安心抄经。
今日所抄经书乃是《天官章本》,很有些晦涩,所幸明锦前世在观中修养甚久,百无聊赖中已将藏经阁中所有经卷看过一遍,抄写起来倒也连贯。
前世她并不信这些,只觉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但她能重活一世,本就玄之又玄,不由得生出许多敬意,认认真真抄写起来。
谢长珏跟着少天师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明锦的身影掩在殿中的青烟里,容颜娇美,雍容端丽,甚至有几分看痴了。
鸣翎一直在旁伺候,见状动了动身子,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加之那位少天师按了按自己掌中的法剑,是个威慑之意,谢长珏才压下心头悸动,有些心不在焉地坐下,抄起经卷。
少天师便站在他二人桌案中间,谢长珏回回想要抬头,便听见少天师法剑上细碎的金链声——他在动剑。
谢长珏心中忿忿,暗暗想他有什么可神气的,一柄未开刃的法剑,也值得他这样拿来吓唬人;一时间又想,持剑者风姿秀美,若是自己闲暇时,说不定也可习剑,郡主定会喜欢。
如此这般,他心不在焉地将剩下的抄完了,探头再往明锦那边一看,却见那里空空如也,桌案后并无一人。
他顿时有些急了,刚要跳起来去寻她,就被少天师的剑按住了肩:“真人有令,你在此处候着。”
他的嗓音清冷,似乎不沾一丝烟火气,可谢长珏听着,总觉得其中绵里藏针似的含着些讥诮。
这讥诮也如其人一般,高高在上的,目下无尘的很,只叫谢长珏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跳梁小丑。
谢长珏被他拦了三四回,心中有了些火,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真人因何缘故罚我,还望少天师告知。”
哪知那位少天师惜字如金的很,只是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真人罚我,我并无二话。可少天师与我有何旧怨,如此针对于我?”谢长珏忍了又忍,还是经不住高声道,“难不成是因为殿下?”
比起他的恼怒,少天师则如古井无波,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看他的目光,像是看着天师观后山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一般,只轻笑了一声。
三清殿前肃穆寂静,他这一笑格外清晰,似乎含着些嘲弄:“殿前不可高声语,世子在观中多日,竟没学会规矩。”
谢长珏面色一时极为难看,气急了一拂袖,也不管清虚真人的令了,转身就走。
他不知,明锦就在不远处的一处阁楼上看着,将一切尽收眼底。
待他走了,明锦才阖上窗,转过身来看向身后若有所思的嬷嬷,轻声问道:“嬷嬷,是母妃有什么吩咐么?”
每月镇南王府都会遣人过来添明锦的香火钱,顺带将信件物品等一同带来,只是往常都不来见她,免得叨扰她养病,只叫道童转交;没料这次竟是母妃身边十分倚重的赵嬷嬷亲自来了,特意说要来看看她。
消息递过来的时候,明锦刚好抄完经卷,遂径直去了前殿的小阁楼见她。路上她还一直在想赵嬷嬷亲自来的缘故,这会儿心中终于有了底。
赵嬷嬷慈爱地看着明锦,道:“娘娘心中记挂小殿下,怕小殿下想家,忧思伤神,遣奴婢来看望小殿下,还带了些衣裳来。”
她这般说,明锦的鼻头已经有些酸了。
她出嫁的第二年,病痛还是夺走了母妃的性命,明锦被谢长珏那些无谓的理由拖着,没来得及见母妃最后一面。
那时候赵嬷嬷也是这般慈爱地看着她,含着泪说道:“娘娘去的时候,还一直念着殿下,娘娘不怪殿下赶不及,只怕殿下来的路上摔着。
娘娘吩咐奴婢,要告诉殿下,日后夏日要记得消暑,冬日要及时穿衣,她这一走,殿下便成了没娘照看的孩子了,定要好好爱惜自己。”
想起这些,明锦的手都有些颤抖,险些就滚下泪来。
赵嬷嬷见她红了眼眶,以为她是当真想家了,便从怀中取了一小包油纸封的糖放进她的手里,温热的大掌也拍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抚:
“再有几个月便是年节了,小殿下好好养病,世子、娘娘与王爷都在等着小殿下回家团聚。这糖是小殿下幼时最爱吃的,一日吃一颗,待吃完了,便正好是回府过节的时候了。”
她还将明锦当小娃娃哄。
长辈视之,子虽长,犹幼童也。
赵嬷嬷如此,母妃更是如此。
上天既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便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母妃的病她占了先机,还有转机。
赵嬷嬷又陪明锦说了一会子话,拣了些趣事逗她开心,见她不哭了,还差人拿了几双她亲手纳的鞋袜,劳她带回去给母妃用着,这才安心启程下山去了。
明锦送她到观门口,见她上了马车,骨碌碌行远了,这才转身回去。
鸣翎去送了雷击木的印章料子回来,听说赵嬷嬷来了,有些好奇:“嬷嬷年纪大了,怎么也颠簸上山,是府中有什么要事么?”
“姑姑若是知道,恐怕要闹了。”明锦笑着打趣她。
鸣翎见她不愿细说,也不深问,见她有兴致玩笑,还逗她两句:“怎么,殿下这一病,还不怕奴婢了,那酥酪还吃得殿下转性了。”
说起酥酪,明锦只觉得口中燎泡更痛了,只让鸣翎吩咐,以后院子里不得再见一点酥酪。
鸣翎还不知道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她知道,恐怕要闹个翻天。
到了夜里,明锦觉得疲倦,早早便歇下了。
只是躺在纱帐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起白日里赵嬷嬷来的那一趟。
她没告诉鸣翎,赵嬷嬷亲自过来,是来替母妃看一眼谢长珏的。
前世里赵嬷嬷也来了这一趟,只是彼时明锦因口中的燎泡恶化,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下了,不曾见到面;
后来才听鸣翎说,赵嬷嬷留下东西后,正好碰见谢长珏趴在她窗外等她醒来。谢长珏在外头又忧又急,一天滴米未进,看到谢嬷嬷后,还拉着她的衣袖问能否允他进屋看看,十八/九岁的少年人眼圈都红了,可怜极了。
赵嬷嬷回府之后不久,母妃应当听闻了此事,便来信给她,说是她将及笄,府中已开始为她相看夫婿;然后又问她进的香不香,身边人可得她心意。
她不懂母妃意思,如同往常一般报喜不报忧,再后来等她回府及笄之时,便听说家中已给她定下婚事,是祁王世子谢长珏,那一段的金玉良缘、青梅竹马之事,也从此开始广为流传。
想来这个时候,种种缘由下,父王便有属意谢长珏的意思,赵嬷嬷过来,也是想替母妃看看谢长珏究竟如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原来的明锦,便是知道赵嬷嬷所来的意义,恐怕也无法阻拦。
但她上一世已经跌了一回跟头了,再不愿意去蹈谢长珏那个火坑。
是以,她见谢长珏与少天师似有些不对头,知道以他的性子会做出些什么来,便故意将嬷嬷引到窗前叙话,叫其看了个全程。
赵嬷嬷是母妃的陪嫁嬷嬷,对母妃与她很是忠心,今日所见必会转告母妃。
母妃疼她,定然不想她嫁个性子不好的夫婿,即便今日是一桩小事,也够在这桩婚事上扎根刺了。
思及此处,明锦稍稍安心下来,横竖她明年年中才及笄,婚事也不是那样着急,等年节她回王府,再亲自与父母分说。
只是她重生一遭,自然不仅仅是要摆脱与谢长珏的婚事,还有许多事待她去做。
兄长被山石砸中,绝膑而亡,此事太过蹊跷,前世便悬而未决;
尔后父母接连崩逝,镇南王府倾颓败落,坏事接踵而至,毫无喘息之机。前世她被冲击得回不过神来,但后来在谢长珏后院蹉跎的那些岁月里,她再愚笨也品出些可疑之处来。
好在她重生的时节尚好,父母手足尚在,她有前世的诸多记忆,便很有转圜之机。
如此翻来覆去,明锦才终于有了些睡意。
只是眼才刚刚阖上,外头远远地又传来些喧哗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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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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