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科摘下了本来挡住面容的口罩，她还穿着刚才送饭时穿的制服。

“我偷偷来的，想看看你怎么样。我和莫尼卡都听说了前两天的事情。”她说着，走近了些，“你真的没死，你真的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寇转石又听见这个词了：“到底什么叫有天赋？”

马科显得有些迷茫，犹豫片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有天赋的孩子很少，奥西里斯这些年一直在找这样的孩子，但是每一个都没有天赋，很快就死了。你到现在还活着，那你肯定是有天赋的。”

“听不懂。”寇转石道，把面前的吃食放下，抹了抹嘴，握着电子终端爬回床上。“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我真的就是来看看你。听说你被关了禁闭。等你出来，日子应该会好过一点。”

寇转石不知道什么叫好过的日子。

“我想出去玩。”她闷闷地道，“这里很可怕。在金合欢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出去玩。虽然去的地方不好玩，但还是会出去。”

马科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你出去，我问问艾贝尔，能不能带你出去玩。”

寇转石偏过头，不让马科摸到。她讨厌别人摸她脑袋，像是在摸小猫小狗。

“你走开。”她失去了耐心，“你走开，我不喜欢你在我屋子里。”

马科啊了一声，随即觉得有些好笑。屁大一点的孩子脾气倒是不小。不过换一个角度想，这种和一般孩子不一样的感觉，不正是她和莫尼卡把她从乐器行带回来的原因吗？

她们没有为奥西里斯搜集孩子的权限，那天只不过是去跟乐器行的男老板打个“招呼”，找他要回之前买车的钱。但是没想到男老板在地震的时候被砸死了，正当她们发愁如何处理这具尸体的时候，寇转石闯了进来。

她瘦瘦高高，像个麻杆，眼神都涣散了，谁看都活不过第二天。但她坚定地向她们请求，她要喝，她要喝。

那就给她喝。

第二天她们去收铺，意外地发现寇转石还活着。在如此逆境下还能活着，生命力顽强到这种程度算不算是“天赋”？马科和莫尼卡不知道，她们想赌一把，把她抱上了车。

如今面前这个已经壮了一小圈的孩子，以活生生的面容，欠揍的话语证明了马科和莫尼卡赌对了。

“走开！出去！这是我的房间！”寇转石又叫。

马科只能举手投降。她站了起来，顺手收了她的餐盘，道：“明天是一体机送餐，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类都别想见到了。”

“少吓唬我，出去！”寇转石挥舞着手里的电子终端，冲她喊。

马科摇摇头，离开了她的房间。

房间门关上了。

奥西里斯指着屏幕对艾贝尔说：“你看看。这就是你嘴里的好孩子。人家马科好心好意去看她，她把人家赶出去。”她把电子终端往旁边的座位上一扔，“这样的孩子就要磨磨性子。不磨就要翻天了。”

艾贝尔坐在她对面，连连摇头：“你忘记当时你爹怎么对你的了吗？你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别拿我跟他相提并论！”奥西里斯怒道，“他完完全全是一个偏激的暴君，是一个男子主义者，他信奉的是远古时期那种，就是古代中原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垃圾，完完全全的垃圾。我不是，我才不是他那样的人。你不怕我，对吧，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不怕我。”

艾贝尔忍耐了一下，还是直言道：“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奥西里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骂道：“别逼我打你！”

正在行驶的车猛转了个弯，奥西里斯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她赶紧坐好，稳住自己：“我不跟你计较。等下就要到了，你不要妨碍我挑孩子。我不可能在寇转石这一棵树上吊死，我要多找几棵树，要让她们竞争，然后胜利，否则她不会珍惜她拥有的一切，强豪也不可能在这样的人手里发扬光大。”

“奥西里斯，贪心会毁了你。”

奥西里斯觉得很可笑，“贪心？这都是我应得的。你这个老傻缺你什么都不懂。”

车子停了下来。

「金合欢福利院」这几个字被草草写就，贴在一排铁皮箱子的最外面。

奥西里斯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艾贝尔和几十辆辆运送物资的卡车。

路西老师带着从大地震中幸存的老师们跑了过来，欢迎奥西里斯这位大善人的到来。奥西里斯不仅带来了物资，还带来了三辆七座车，免费送给金合欢。

“您好，您好，有失远迎。”路西老师迎了上来，跟奥西里斯打招呼。她本想着在资助人面前至少要沉着冷静，不卑不亢，可是奥西里斯身后的车龙实在是震撼，她的眼神控制不住地乱飘。

艾贝尔连忙解释道：“老师，等下我们还要带着物资去别的福利院，你看要不要现在先找人交接一下？”

路西老师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东西不是全都要给她们，回身招呼了几个同事去交接。

奥西里斯才不管她往哪看，有什么误解，把人扔给艾贝尔就带着助理往孩子住的地方去。

地震前，H322金合欢福利院一共收了一百三十二个孩子，地震后，二十九个失踪，十一个死亡，后来又病死了二十八个，只剩下了六十四个。前段时间H322执政局代为发布了领养信息，领养出去五个，现在这个临时的福利院里还剩下五十九个孩子。

这五十九个孩子里面有四十八个女孩，十一个男孩，都在十五岁以下，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六个月。

奥西里斯在来之前已经跟福利院透露了自己的领养意愿，她想要领养三个女孩，八、九、十岁的各一个。

符合资格的孩子一共有九个，已经全都被老师单独带了出来，站在铁皮箱子外面。

奥西里斯扫了一眼，个个都站得东倒西歪，五官都向下耷拉着。

她不满意。

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奥西里斯问了一句：“你们，谁想当我的女儿？”

九个孩子面面相觑，这光头虽然带来了很多好东西，但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人，实在是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

沉默片刻，有四个胆子大的举起了手。

不巧的是，这四个人当中，有两个十岁的孩子。

“你们俩，我只能带走一个。”奥西里斯指着她们俩。

其中一个立刻伸手把另一个推开，把她推到后面，然后再次高高举起自己的手，她的胳膊内侧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

奥西里斯拍着手大笑起来：“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戴胜。”她答道，五官仍旧耷拉着，有种提不起劲的感觉。但奥西里斯能看出来，她的眼神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点像寇转石。她想象了一下这个戴胜咬自己手指头的画面，还挺和谐。

“那就你们三个了。”

奥西里斯在H322待了三天，去了五个福利院，比来的时候少了十几辆车和十几辆卡车的物资，但多了十五个孩子。

十五个从五岁到十岁的女孩，个个都或多或少和寇转石有相似之处，有的长得像，有的身高像，有的气质像，有的名字像。

她们全都被带回了强豪，“强豪只能留下一个孩子”的潜规则暂时被打破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这条规则的受害者寇转石对此一无所知。

她被困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每日除了吃睡拉还多了一项活动，玩电终。她摸索了一两日，开始用这个高科技的小玩意看视频看书看一切以前福利院的老师提到过的、孩子们交流过的、她听过的、没听、看得懂或看不懂的东西。

上到上古七大洲二三事、2037生物基础大革新、执政局历史、23世纪十大罪案，下到一体机养护、如何判断猫咪花色、顺畅拉屎攻略、流行歌曲；还有第十代经血研究、猝死案由来、C区观光路线、圣火教教规、监控器安装、黑市探秘、自制枪支攻略……

二十天的时间，她看到的知识比之前九年加起来的都要多。

发布这些信息的人都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她问。

伊瑞卡回复她：学习。

“怎么学？”

“不拘泥于什么固定的方法，就比如你现在其实也在学习。不过从普适的角度来讲，大部分人获取知识的方法是去上学，老师教，一体机教。”

上学，她知道，她见过金合欢的一些大孩子会固定在白天的某些时段消失，老师们都说她们是去上学了。寇转石没有亲眼见过“上学”。

“怎么上学？”

“去学校上学。学校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这种组织在两百年前曾被一些短视的人群预测，会在两百年之内消亡，但是人类从本质上来说是群居动物，她们需要学校提供的场域来和同龄人接触，需要母亲以外的成年领路人，需要一段纯粹的未成年时光，所以这种形式虽然并非是必需的，但一直没有消失。”

“我能上学吗？”

“能，当然能。”

“我想上学。”

“你的禁闭还没有结束。还剩三天。”

“还剩三天”这几个字一下子惹恼了她，她扑到房间门上，用力去拽去拧去拉门把手。房间门自然没有打开，她开始拍门，一边拍一边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喊一会儿，歇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喊了两天，嗓子像个破锣。

伊瑞卡都忍不住主动评价道：“寇转石，你是非常有韧性的人类。”

最后一天，她不喊了，她在房间里坐着等待开门的那一刻。

她要出去玩，她要去上学，反正她要离开这个屋子！

终于，二十天的最后一刻，门打开了。

外面站着迎接她的奥西里斯、艾贝尔、马科，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浑身都是水的女孩。女孩看起来很狼狈，但是却在笑。

寇转石无视了所有人，直接冲下楼梯，跑出小楼，在厂区里疯狂奔跑。但跑了没多久她就感觉浑身难受，呼吸不畅，她不得不停下来慢慢走。

奥西里斯带着那个水女孩，踩着轮板追上了她。

“我知道你憋坏了，但妈妈要给你介绍一个人。”奥西里斯停在寇转石面前，握着车把的大拇指还没有完全长好，一片粉肉。

“这是戴胜，你姐姐。”光头咧嘴一笑，“快，喊姐姐。”

寇转石看着那个女孩，她还在笑，笑得她莫名烦躁。

“强豪只能留下一个孩子。”寇转石说道，“你们之前这么跟我说的。”

戴胜愣了一下，突然不笑了。

奥西里斯随意地摆摆手：“规则都是人定的。戴胜以后会和你住在同一层，你们俩要好好相处哦。”

戴胜看着寇转石，示好道：“我也是金合欢的。我见过你。”

“我不认识你。”寇转石扔下这句，扔下所有人，继续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