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宋家的第一个晚上,温言希做了一个梦。
一个噩梦。
梦中她掉落一张网中,她越挣扎身体就会被束缚得越紧,直到完全被网缠住,无法动弹。
这个梦后来温言希一直记着。
也因为这个梦,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温言希晚上睡觉必须开灯,怀里也要抱着她的小鹿玩偶才能睡得着。
暮暮。
这是她给玩偶取的名字。
暮暮是几年前他们一家人旅游,爸爸妈妈买来送她的。
当时一家三口从商店橱窗前路过,温言希一眼看中那只小鹿玩偶。
因为她喜欢,所以父母就把小鹿买下来。
从那以后温言希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抱着小鹿才肯睡。
尤其这两年父母过世后更是这样。
睡觉的时候抱着暮暮她会觉得她还是那个父母抱在怀里的孩子。
两年前她父母意外身亡,后来她被送去亲爷爷那儿养着,一年前她爷爷病故,奶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照顾自己都困难,更别提照顾小小的温言希。
宋和盛跟温言希的爷爷是故交,所以温言希亲爷爷过世之后,宋和盛代为照顾温言希和她奶奶。
后来奶奶被送去疗养院由专人照顾,温言希则被接到宋家来养着。
刚到宋家的那几个月,温言希很不习惯。
虽然宋爷爷对她很好,宋家人也都很照顾她。
可这里毕竟不是温言希的家,他们也不是她的血脉至亲。
宋爷爷的亲孙子宋世为和温言希差不多大。
宋世为念的是国际学校,温言希来了帝都之后,也被送进国际学校上学。
因为宋世为已经有专车接送,所以宋和盛就没给温言希安排新的车和司机,而是让宋世为和温言希一块上学。
宋世为不爱说话,温言希和他一起上学放学坐了快一个月的车,两人说的话拢共也没两句。
她想宋世为大概是不喜欢她。
甚至挺讨厌她的。
温言希意识到宋世为讨厌她是元旦晚会那个晚上。
宋世为是初中部的学生,温言希在小学部。
两个学部完全独立,分布在不同校区。
在学校除去大型晚会,他们基本碰不上面。
元旦晚会那天礼堂人很多,温言希被人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她正好倒在宋世为跟前。
温言希认出眼前那双熟悉的球鞋,她抬头看到宋世为。
宋世为却像是没看见她,视线冷漠,绕开她就走。
温言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头追着宋世为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和他的同班同学有说有笑的。
那个时候温言希才意识到原来宋世为不是不爱说话,他只是不想和她讲话而已。
对于喜欢的人,宋世为也可以侃侃而谈。
所以。
宋世为他只是单纯不喜欢她,不想和她说话而已。
虽然温言希完全没有印象她是哪里得罪了宋世为,才会让宋世为这么不喜欢她,但宋世为讨厌她这事不会让她感到难过。
不过那个时候的温言希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是她,哪怕是讨厌的人摔在她跟前,她也会搭一把手扶那个人起来。
爸爸妈妈说过这是礼貌问题。
于是,温言希得出一个结论。
宋世为是个没礼貌的小孩。
春节将至,宋家早早开始布置庭院。
庭院到处都已经挂上红灯笼,观景池放了莲花灯,摆出一个可爱的动物生肖图案。
除夕那个晚上,一大家子人在有餐厅吃过晚饭又一起到庭院看了舞龙舞狮和古典乐器演奏。
温言希听林湘阿姨说每年除夕夜宋家都会请乐队和舞狮队表演,热热闹闹迎新年。
以前在家过年,温言希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每年除夕言希父母都会给家里保姆放假。
在温言希的认知里,除夕这天是不工作的,所有人都应该在家里陪着亲人。
温言希问林湘:“除夕夜他们不是应该陪家人吗?为什么还要工作?”
热热闹闹的急促鼓点声中,温言希听到来自两个方向的嘲笑声。
嘲笑她的声音。
左手边是逄贺川嗤之以鼻的嫌弃表情,右手边是宋世为**裸的厌恶眼神。
林湘得注意力完全被院子里的表演吸引,没注意到逄贺川和宋世为的反应。
她告诉言希:“因为他们要赚钱养家,不赚钱,他们吃什么?总不能饿肚子吧,对不对?”
温言希本来想问问林湘他们表演一次能赚多少钱,不过他一抬头对上逄贺川看傻子的表情就没敢再问林湘。
逄贺川看她的眼神分明跟看傻子没差别,他似是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所以提前嘲笑她傻里傻气的愚蠢。
在逄贺川的注视下,温言希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她想,他们应该能挣很多钱吧。
否则又怎么愿意放着和家人团聚的机会不要,却到别人家给别人贺新年。
她知道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没有钱,什么事都做不了。
没有钱,她那些叔叔伯伯都觉得她是个累赘,不愿意养她。
所以奶奶病了之后,她才不得已投奔宋爷爷。
幸好宋爷爷人好,愿意收留她,给她一口饭吃。
否则今时今日,她不知道她会在哪儿流浪,更别提像现在这样还有闲情逸致过年看表演。
温言希不知道的是当她低头暗自琢磨那些对她而言还有些复杂的问题时,逄贺川还在盯着她瞧。
他想这小屁孩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傻气。
至少她知道适可而止。
傻乎乎的问题问一个就够,问第二个未免太丢人现眼。
零点的钟声响起,山庄别墅的帮佣点燃烟花。
爆竹声震耳欲聋,林湘阿姨怕这动静吓到言希,贴心捂住她的耳朵。
她想,林湘阿姨人真好啊。
放完烟花,他们几个小辈给宋爷爷拜新年,宋爷爷给每人都封了红包。
沉甸甸的一沓现金包在写着大吉大利的红包里。
这是温言希第一年在别人家过年,身边陪着的人不是爸爸,不是妈妈,不是爷爷,也不是奶奶。
往年这个时候她都是给爷爷奶奶拜年,红包也是爷爷奶奶给。
今年给她的红包的人变了,而她拜年的对象也不是爷爷和奶奶。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温言希看着手里厚厚一封红包,一双小鹿一样清明透亮的眼睛渐渐覆上一层淡淡的愁绪。
她突然,好想奶奶。
不知道奶奶在疗养院过的好不好。
疗养院的哥哥姐姐们有没有陪奶奶过年。
她也有点想爷爷,想爸爸妈妈。
别人拜完新年都走了,只有温言希还在客厅待着。
林湘注意到温言希在原地站了有一会儿,她走过去问她:“怎么了?不回楼上睡觉吗?”
温言希抓着手里的红包,大颗大颗的泪从眼眶滚落。
啪—
眼泪滴在红包上,声音又响又脆。
红彤彤的红包封面被洇出几滴显眼的深红。
逄贺川下楼拿饮料时正好看到他眼中的小屁孩手里仅仅抓着红包,眼泪大颗大颗的落。
逄贺川觉得温言希这样子真是讨人嫌。
瞧她这一点儿出息。
贪财贪到这个份上。
一封红包就让她感动哭了。
老爷子为人抠索抠唆,挣那么多钱,给红包给的也不大气,才几万而已也值得她哭。
这小孩真是越看越让人觉得不顺眼。
没出息的玩意儿。
逄贺川不再看温言希,转身去厨房拿饮料。
等他出来,他看到温言希那个小矮子一把抱住林湘的屁股,委委屈屈地哭着说:“阿姨,我想我奶奶了。奶奶一个人在疗养院一定很想我。”
“我还想爷爷。”
“想爸爸,想妈妈。”
逄贺川平静的眸色略微一沉。
他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上楼去了。
原来是他误会了。
小屁孩不是眼皮浅,被钱砸晕了。
而是在想家。
……
不过,小屁孩哭起来真烦人。
温言希睡了个上半夜,下半夜她做梦醒来睡不着,她抱着暮暮在窗边坐了一会儿。
天上开始飘雪,大红的灯笼和素白雪色形成强烈的视觉色差。
视线的角落慢慢出现一个高个黑影。
那人穿着黑色长羽绒,慢慢走进漫天飞雪中。
雪落在他发顶,很快便让他头顶覆上一层白雪。
打远了一瞧,像是个侧颜绝美的银发少年。
虽然温言希只看到他背影,但仅凭一个背影,已经足够温言希在脑海中描绘逄贺川那张英俊到时常让人忘记呼吸的脸。
温言希紧紧盯住逄贺川的背影。
他要去哪儿?
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雪。
他不冷吗?
温言希套上她的羽绒服,随手抓了条白色围巾下楼找逄贺川。
她也不知道那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她想她应该是担心他深夜在雪地里乱晃生病,所以才拿了条围巾下去找他。
温言希在池子的另一面找到站在雪地里的逄贺川。
他站在池子另一面的树丛后,单手抄兜,另一只手夹着烟,姿态老练,却不抽,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烟头猩红的光瞧个不止。
虚白的烟混着他呼出来的热气儿飘向上方,像是要把雪融化。
温言希长时间地陷入震惊中。
逄贺川抽烟?
他背着宋爷爷偷偷抽烟!?
这事给温言希带来不小的冲击,以致于她胡思乱想到停不下来。
温言希缩在角落里反应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逄贺川嫌恶的声音落耳,她才意识到原来逄贺川老早发现她了。
“喂,小屁孩,你还要躲在那儿看多久?”
逄贺川盯她。
温言希怀里还抱着她那个幼稚透顶的玩偶。
她住进宋家这么长时间,在家的时候她几乎和她这个玩偶形影不离,不管去哪儿都要抱着。
除了吃饭。
逄贺川在她犹如小鹿在丛林遇到猛兽的惶惑眼神中看到了恐惧。
恐惧他逄贺川。
这小屁孩胆儿真小。
怪不得到哪儿都要抱着她那个幼稚玩偶。
逄贺川双指夹着烟,修长匀称的指节漂亮的不像话。
他转身朝她走来。
逄贺川双眸微眯,一步步逼近温言希。
温言希下意识瑟缩一下,往后退了小半步。
离得近了,温言希才看到逄贺川手里虽然夹着烟,但嘴里叼着的却是一根棒棒糖。
换句话说,他手里那根烟只是夹着装样子。
他没抽烟。
可温言希的小动作落在逄贺川眼里格外刺眼。
像是有意使坏,逄贺川突然凑到温言希面前,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逄贺川冷眼看着被吓到的温言希,勾唇笑出来。
这小屁孩挺有意思。
闲着没事的时候,当个解闷的玩具正好。
温言希咳了好久,她盯着逄贺川嘴角的酒窝看了好久,终于她缓过来一些,跟着她听到逄贺川问她:“你怕我?”
逄贺川阴冷冷的眸子继续盯她。
温言希是怕他。
温言希选择撒谎,她不能被逄贺川脸上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酒窝骗到:“没,没有。”
她真不该下来的。
就应该让小叔叔这个爱捉弄人的坏孩子在雪地里冻着才对。
逄贺川知道她在撒谎,但小鹿吓得不轻,他也不想再把她胆子吓破了。
把小鹿吓坏了,他无聊的时候还能上哪儿找这么好逗的小屁孩?
“大半夜不睡觉,下来干什么?”
逄贺川摆出长辈的谱教育温言希。
温言希解释:“没,没有不睡觉,就是看到你……看到小叔叔你一个人在雪地里,我怕你着凉,想给你送条围巾。”
逄贺川叼咬着糖,完全没把温言希这个小孩放在眼里,听温言希这么说,逄贺川才注意到温言希臂弯里搭着一条围巾。
主要是温言希抱着的那个丑东西太大,完全把她的围巾挡住了,所以一开始逄贺川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围巾。
逄贺川挑眉,语气里全是质疑:“你这么好心?”
温言希没正面回答逄贺川,反而弱弱问他:“小,叔叔,你没抽烟吧?”
逄贺川冷冷的眸子透出阴冷的笑:“哪只眼睛看到我抽烟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总觉得小叔叔的言外之意是她但凡敢无赖他一个字,他就能把她两只眼睛都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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