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时光,仿佛被图书馆窗棂间移动的光影拉长了。
自从植物园温室之行后,那条灰色的围巾便仿佛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不再仅仅是御寒的衣物,更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纽带,柔软地缠绕在江澈的颈间,也悄然联结着两人之间日益深厚的默契。
他们依旧保持着几乎每日图书馆相见的习惯。
有时是整整一个下午的安静自习,笔尖沙沙,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一本参考书
有时是江澈画累了,乔奕便会提议去附近走走,买杯热饮,在冬日清冷的街头短暂漫步,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像一杯逐渐升温的温水,熨帖着江澈过往凛冽的寒冬。
然而,随着日历一页页翻向岁末,一种无形的、属于节日的躁动开始在城市空气中弥漫。
街道两旁挂起的红灯笼,商场里循环播放的喜庆音乐,行人脸上洋溢的采购年货的急切……这一切普天同庆的热闹,却像一层透明的屏障,将江澈隐隐隔开。
他的家,向来与这种氛围格格不入,年关越近,那份潜在的冷清与压力感反而愈发清晰。
这天下午,在图书馆,乔奕注意到江澈对着窗外张灯结彩的街道走了很久的神,手下速写的线条也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焦躁。
“不喜欢过年?”乔奕合上手里的书,轻声打破沉默。
江澈回过神,笔尖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低声问:“你们家……过年会很热闹吧?”
“嗯”乔奕点头,“亲戚朋友会来,吵是吵了点,但我妈就喜欢那种人气”他看着江澈低垂的睫毛,“你家呢?”
江澈用橡皮慢慢蹭着画纸上一条无关紧要的辅助线,声音更低了:“就……那样,他们……可能带江烊去外地几天”他顿了顿,几乎听不见地补充,“我不太想去。”
乔奕立刻捕捉到了他话语里那份被刻意淡化的落寞,他知道江澈与老家亲戚关系疏远,甚至可能因为他的“特殊情况”而承受更多无形的审视。
“那……他们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乔奕的声音放得很轻。
“……嗯”江澈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画纸。
乔奕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将手边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推过去:“尝尝这个,朋友从国外带的,据说味道不错”
江澈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但还是默默地拿起一颗,剥开,微苦中带着醇厚的甜香在口腔里蔓延开,似乎真的暂时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涩意。
事情果然如江澈预料的那样。
腊月二十八,父母带着兴致高昂的江烊踏上了回老家过年的旅程。
临走前,母亲匆匆塞给他一些钱,嘱咐了几句“照顾好自己”,语气里的关切背后,是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他们不必在阖家团圆的日子里,还要分神应对他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儿子,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一如往常。
门“咔哒”一声关上,偌大的房子里瞬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一种足以吞噬心跳的寂静
窗外的零星鞭炮声和隐约的欢笑声,像针一样刺穿着室内的冷清。
江澈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感觉自己像被遗忘在孤岛上的漂流物,与整个世界的热闹无关。
他试图用画画来填满这片令人窒息的虚空,但笔下的线条涣散,色彩灰暗,往日能让他沉浸其中的艺术世界,此刻也失去了魔力。
负面情绪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孤独、被遗弃感、自我价值感的丧失……它们熟悉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最终放弃地放下笔,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那条灰色的围巾包裹着他,却似乎无法抵御从心底深处渗出的刺骨寒意。
就在意识快要被黑暗淹没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伴随着持续的震动,是乔奕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江澈怔怔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像看到了溺水时唯一可能抓住的浮木,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乔奕那边背景嘈杂,充满了家人的谈笑声和电视里春晚的热闹音响,他似乎是躲到了某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景是一扇窗,偶尔能映出外面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光芒。
“在干嘛?”乔奕的脸出现在屏幕里,带着轻松的笑意,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有些微的电流杂音,却异常真实地驱散了些许这边的冰冷。
“……没干嘛。”江澈低声回答,下意识地将摄像头角度偏了偏,避开了自己过于苍白的脸和身后过于空旷的背景。
“给你看看我们家的年夜饭,”乔奕像是没察觉他的小动作,笑着将摄像头转向餐桌方向,丰盛的菜肴和围坐的家人身影一晃而过,那浓烈的生活气息几乎要溢出屏幕,“是不是很夸张?我妈的年度炫技时刻”
江澈看着那短暂却鲜活的画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胀,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分享到的暖意。“嗯,很丰盛”他轻声应和。
“有点吵,对吧?”乔奕又将摄像头转回自己,语气带着点无奈的抱怨,眼神却一直专注地看着屏幕里的江澈,“还是图书馆安静”
两人隔着屏幕,一时都没再说话,乔奕那边的喧闹和江澈这边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却又因为这条小小的视频连线,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仿佛两个世界有了短暂的重叠。
过了一会儿,乔奕忽然说:“抬头,看你窗外右边”
江澈依言,望向自己房间窗户的右前方。漆黑的夜空中,恰好有一大簇银白色的烟花轰然绽放,如同碎钻洒落天际,绚烂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夜空,也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流转闪烁的光影。
“看到了吗?”乔奕在那边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江澈看着窗外那转瞬即逝却极致璀璨的景象,轻轻应了一声,那一刻,恍惚间觉得,那朵遥远的烟花,是专程为他一个人点亮的新年问候。
视频通话没有持续很久,乔奕那边毕竟还有家人需要陪伴,挂断前,乔奕对他说:“别熬太晚,明天……我给你带点好吃的过来”
“好”江澈答应着。视频挂断,房间里重新被寂静笼罩,但那份冰冷刺骨的孤独感,似乎被刚才那通跨越空间的陪伴冲淡了许多。
他看着窗外零星还在努力绽放的烟花,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颈间的围巾,感觉心底冻结的冰层,正被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融化开一道缝隙。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沉沦在黑暗里。
大年初一,清晨。
江澈被一阵执着响起的手机铃声唤醒
是乔奕。
“醒了吗?下楼”乔奕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江澈有些茫然地爬起来,披上外套,走到窗边,乔奕果然站在楼下,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色羽绒服,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手里提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正仰头朝他挥手,呵出的白气在清冽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
他匆匆洗漱下楼,刚走出单元门,冷风便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颈间空落落的,才想起围巾昨晚随手丢在了房间。
“新年快乐”乔奕笑着,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纸袋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各式精巧的点心和一份用料扎实、显然是家里自制的三明治。“还有这个,”他又递过来一个保温桶,“我妈非要带的汤圆,说是一定要尝尝,讨个好彩头”
江澈抱着怀里沉甸甸的、散发着食物暖香的“新年礼物”,看着乔奕被寒气冻得微红的鼻尖和那双映着晨光的、笑意盈盈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种被如此郑重其事地惦记着、关怀着的感觉,像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毫无预兆地、温暖地照进了他冰冷孤寂的世界。
“上去吃?外面太冷了”乔奕看他只是抱着东西发愣,便自然地提议。
江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很少邀请别人进入自己的私人领域,尤其是此刻这个空无一人的“家”但面对乔奕,那份根深蒂固的戒备,似乎正在一点点瓦解。
走进江澈家,乔奕不动声色地快速打量了一下
房子空间不小,但装修和陈设都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冷感,尤其是在此刻无人居住的寂静中,更显得空旷而陌生。
两人在餐厅坐下,江澈默默地打开食物,点心的甜香和汤圆温热的水汽弥漫开来,给这间冰冷的屋子徒增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你们家……挺安静的”乔奕环顾四周,找了个话题。
“……嗯”江澈低头吃着软糯香甜的芝麻馅汤圆,含糊地应着。
“其实挺好的”乔奕笑了笑,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比我家清静多了,昨天吵得我脑仁疼”
江澈知道他在刻意宽慰自己,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那份量很足的三明治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乔奕也没客气,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分享着这顿特殊的新年早餐。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金灿灿地铺满了半个餐桌,驱散了些许室内的清冷。
吃完东西,乔奕看着江澈,神情认真起来:“江澈,今天……陪我出去走走吧。”
江澈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就当是……新年的第一次外出”乔奕的眼神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不能总是一个人闷着,外面的太阳很好。”
也许是新年的氛围使然,也许是胃里暖融融的食物,也许是乔奕眼中那份纯粹的、想要带他走出去的恳切,江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乔奕带着江澈去了城隍庙的庙会,还未走近,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的食物香气便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
这里是城市年味最浓的地方,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各式各样的灯笼、彩旗和笑脸构成了一片流动的、喧嚣的海洋。
一踏入这人流,江澈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
过度的感官刺激让他无所适从,嘈杂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密集的人群带来的压迫感让他呼吸急促,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欢腾。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跟紧我,阿澈”乔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清晰地穿透周遭的喧闹,他没有回头看江澈,只是自然地牵着他的手腕,用自己的身体在前面开路,宽阔的肩膀巧妙地格开拥挤的人潮,为他营造出一小方可以喘息的空间。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稳定而可靠,带着乔奕的体温,像一道无形的锚,将几乎要被恐慌淹没的江澈牢牢定住。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乔奕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上,和他那件红色羽绒服的袖口,任由这份力量牵引着自己,在人声鼎沸中艰难却安全地移动。
乔奕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他刻意避开最拥挤的主干道,带着江澈穿梭在相对人少些的支路。
他们在吹糖人的摊位前驻足,看手艺人如何将温热的糖稀吹成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乔奕买了两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递给他一串,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们还在一个猜灯谜的摊位前停下,乔奕皱着眉猜了半天没猜出来,江澈看着他那副苦恼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低声说出了答案,引得乔奕惊讶又佩服地看他。
江澈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跟着,听着,看着
他依然不适应这种环境,心脏因为紧张而快速跳动,手心也沁出薄汗
但奇怪的是,有乔奕在前面挡着,有那只手牢牢地牵着他,那种灭顶的、想要逃离的恐慌感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虽然摇晃得厉害,却始终被灯塔的光芒指引着,不曾迷失方向。
在一个卖手工编织品的小摊前,乔奕停下了脚步。
摊位上挂满了各种用彩色丝线编织的手绳、挂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乔奕的目光在其中一条红绳上停留,那绳子编得简洁结实,中间串着一颗小巧、润泽的白色仿玉珠子。
“这个怎么样?”他拿起那条红绳,转头问江澈。
江澈看了看,那抹红色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活,充满了生命力,他轻轻点头:“……好看。”
乔奕笑了笑,利落地付钱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他将其中一条递向江澈“新年礼物”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一人一条”
江澈怔住了,看着眼前那根细细的红绳,没有立刻去接,这像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联结,比围巾更私密,更贴身。
“戴上吧”乔奕已经把自己那条套在了左手腕上,朝他晃了晃手腕,那抹红色衬得他手腕的皮肤更加健康,“据说能保平安,寓意好”
看着他腕间那抹醒目的红,又看看他期待的眼神,江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条红绳。
他笨拙地,甚至有些手抖地,试图将细小的搭扣扣上。
乔奕看着他微蹙着眉、跟那个小搭扣较劲的样子,自然地伸出手:“我来”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江澈微凉的手腕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乔奕的动作很轻,很快,“咔哒”一声轻响,红绳便妥帖地系在了江澈纤细的左腕上。
红色的丝线鲜明地环绕着他过于白皙的腕骨,那颗小珠子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初始的凉意,随即很快被体温同化。
戴着相同手绳的手腕,在拥挤的人潮中时而并排,时而一前一后,那抹相同的红色,像一个无声的密码,一个隐秘的盟约。
江澈时不时会下意识地用右手去触摸左手腕上的红绳,感受那细微的凸起和绳结的质感,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小的归属感,伴随着腕间这点温暖的束缚感,悄然在心底扎了根。
从庙会出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变得温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在远离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以及共同经历了一场“冒险”后的微妙默契。
乔奕的额角甚至渗出了一些细汗,可见刚才在人潮中开路并不轻松。
“还好吗?”乔奕松开了一直握着江澈手腕的手,那里因为长时间的紧握,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以及残留的、属于乔奕的温热触感。
江澈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点了点头。
虽然精神上感到一种透支般的疲惫,但心情却有种异样的轻快,仿佛刚刚冲破了一层无形的枷锁,“……谢谢”他低声说,这次的道谢包含了更多复杂的情绪。
“谢什么”乔奕不在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以后……多出来走走,见得多了,可能就没那么怕了”
但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新年过后,父母带着弟弟江烊回来了,家里的气氛瞬间被打回原形,甚至因为假期结束、开学在即,而多了一丝浮躁和紧张。
母亲的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督促江烊收心学习、准备新学期竞赛上,对江澈,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几句作业和画稿进度,那敷衍的态度比直接的忽视更让人心寒。
这种鲜明的、无处不在的对比,再次成为压垮江澈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内心那个脆弱的天平急剧倾斜,自我怀疑和否定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了上来。
他开始更加彻底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画笔下的色彩重新被大片的灰暗和压抑的深蓝占据。连那条一直给予他慰藉的灰色围巾,似乎也失去了魔力,被他从颈间解下,随意搭在椅背上,如同他此刻弃置的心情。
乔奕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发出去的信息石沉大海,或者隔了很久才收到一两个字的、干巴巴的回复,打电话过去,也总是被挂断,或者接通后是长久的沉默。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乔奕。
这天下午,阳光还算不错,乔奕直接来到了江澈家楼下。
他拨通了江澈的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电话那头是令人不安的沉默。
“下楼”乔奕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不想出去”江澈的声音传来,沙哑、疲惫,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情绪极度低落,甚至可能刚哭过。
“我在楼下等你”乔奕说完,直接挂了电话,不给对方任何拒绝的机会。
他在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中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楼梯口才终于出现了江澈的身影。
他慢吞吞地走下来,穿着单薄的居家服,没戴围巾,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底有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整个人像一棵被抽干了水分、濒临枯萎的植物,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你怎么了?”乔奕皱紧眉头,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担忧和一丝怒气——气他不爱惜自己。
“……没什么”江澈低下头,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江澈!”乔奕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不允许他再这样把自己藏起来。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乔奕以为他不会开口,准备强行拉他去找点吃的时候,江澈忽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毁灭般的嘲弄。
“乔奕....”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你有没有觉得……和我做朋友,很累?很……麻烦?”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刺进了乔奕的心脏,他看着江澈那双被痛苦和自我怀疑彻底占据的琥珀色眼睛,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
“从来没有”乔奕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他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抓住江澈冰冷而单薄的双臂,强迫他正视自己,“看着我,江澈!我从来没有觉得你麻烦,一点也没有!一刻也没有!”
“可是我觉得”江澈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带着崩溃的哭喊
他试图挣脱乔奕的钳制,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抖,“我觉得我自己很麻烦!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像个填不满的黑洞!只会不断地吸收别人的关心和能量,却给不了任何正向的回报!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不配有你这样的朋友……”
“谁说的?!谁告诉你你不配的?!”乔奕打断他,手下用力,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通过这接触传递过去,又仿佛要和江澈融为一体,“江澈,你看着我!你画画时的样子,你专注时的眼神,你明明那么厉害,那么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是你!是病了!是生病了你知道吗?生病了我们可以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
“面对?怎么面对?”
江澈绝望地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吃药吗?那些药只会让我变得更麻木,更像一具行尸走肉!还是像现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你面前失控,让你看到我最不堪、最丑陋的样子?!让你不得安宁?!”
他的哭喊声在空旷的楼下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充满了无助和彻底的崩溃。
这是乔奕第一次如此直观、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江澈被病情掌控时的状态,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绝望和自我否定,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几乎要将他也一起撕裂。
任何言语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和无力。
他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在江澈再次试图挣脱他、几乎要瘫软下去的那一刻,乔奕猛地伸出手,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将眼前这个颤抖的、崩溃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江澈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随即开始了更剧烈的挣扎。
“放开我……乔奕你放开……别碰我……”
乔奕却用尽全身的力气箍住他,双臂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他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的下巴抵在江澈柔软却冰冷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一字一句地,重复地敲进江澈的耳膜:
“不放”
江澈“……”
乔奕“江澈,我不会放”
挣扎的力道,在这样不容置疑的禁锢和重复的、如同誓言般的话语中,渐渐微弱下去。
最终,所有的抵抗都化为了无声的泪水。
江澈将脸深深地埋进乔奕的肩窝,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孩童终于找到了避风港,双手死死地揪住乔奕背后的衣服,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
压抑了太久的哭泣声终于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悲伤和宣泄而剧烈地颤抖着。
乔奕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感受着肩头衣料迅速被温热的泪水浸透,感受着怀里这具身体传递出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大痛苦。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我接住了你的全部,包括你最不堪的这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沉寂,江澈的身体彻底脱力,所有的重量都依靠在了乔奕身上,只剩下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乔奕这才稍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但双臂依然环着他,支撑着他虚软的身体。
他低下头,看着江澈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和狼狈的脸,抬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极其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好点了吗?”他低声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温柔。
江澈羞愧得无地自容,整张脸都埋了下去,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不用道歉”乔奕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理解和包容,“我说过的,你可以依赖我,任何样子的你,都可以,包括像刚才那样”
他扶着几乎虚脱的江澈,在楼下花坛冰凉的边缘坐下。
冬末初春的阳光,虽然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金灿灿地照在两人身上,至少带来了一丝光亮和暖意。
乔奕没有追问任何原因,他知道那不重要。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等着他呼吸慢慢平复,等着那场灵魂的风暴彻底过去。
过了许久,直到江澈的颤抖完全停止,乔奕才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江澈,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把那些不好的念头连根拔起,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到,但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是麻烦,也不是黑洞,你的敏感,你的脆弱,你画画时的光芒,甚至你此刻的眼泪,都是你的一部分,我认识的,是完整的江澈,不是只想要你‘好’的那一部分。”
江澈依旧低着头,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自我否定,他看着自己左手腕上那根鲜艳的红绳,在阳光下,那红色仿佛带着温度。
“试着……”乔奕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恳求的意味,“试着相信我,好不好?也试着……相信你自己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江澈没有回答,但他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却慢慢地、带着迟疑地,抬起,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乔奕放在身侧的手背上。
乔奕的心猛地一跳。
江澈的手很凉很冰,像在冷水里浸了许久,指节因为刚才用力的抓握和哭泣还有些僵硬,甚至还在微微发抖,乔奕愣了一下,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地,他反手将那只冰冷的手紧紧握住,手指坚定地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紧密地、牢牢地交叉相扣,掌心紧紧相贴,他手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没有更多的语言
冬末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柔和,金灿灿地笼罩着他们。
光线穿过光秃的枝桠,在他们身上、脚边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鞭炮燃尽后的淡淡烟火气,与清冷的寒风交织在一起。
江澈没有再哭,但肩膀仍会因为无法控制的抽噎而偶尔轻轻耸动一下,他把被乔奕紧紧握住的那只手,连同两人交扣的十指,一起微微往回缩了缩,像是想藏起来,又像是贪恋那点来之不易的暖源。
他始终低垂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大半张狼狈的脸,只露出泛红未消的鼻尖和紧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嘴唇,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揪着身下花坛边沿干枯的草茎。
乔奕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让他抬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堵沉默而可靠的墙,替江澈挡住了侧面可能来的视线和寒风。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江澈左手腕那根崭新的、在阳光下红得有些刺眼的绳子上。
那抹红色,缠绕在江澈过于白皙纤细的腕骨上,像一个烙印,一个誓言,也像一道刚刚止住血的伤痕。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节日的最后一点喧闹余音。
过了很久,久到江澈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悠长,身体的颤抖彻底平息,紧挨着的乔奕甚至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脊背慢慢松弛下来。
乔奕才极轻地动了一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动作轻柔地递到江澈低垂的视线下方。
“擦擦脸,风大,会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事后的沙哑,却异常温和。
江澈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揪着草茎的手,接过了那张纸巾,他没有抬头,只是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动作有些笨拙,带着掩饰的仓促。
乔奕看着他,没有点破,只是在他胡乱擦完,想把揉成一团的纸巾塞进口袋时,又自然地从他手里拿了过来,连同包装袋一起,妥善地放回自己兜里。
“回去吧”乔奕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外面坐着冷,你需要休息。”
江澈终于极慢、极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白布满了血丝,眼眶里还蒙着一层未散尽的水汽,使得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看起来像被雨水反复洗刷过的琉璃,脆弱,却奇异地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飞快地看了乔奕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浓重的疲惫、未散的羞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幼兽般的依赖。
“……嗯”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清。
他试着想把手抽回来,乔奕却下意识地又握紧了一下,才缓缓松开
失去那紧密包裹的温热,江澈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触感和力度。
乔奕先站起身,然后向他伸出手
这一次,不是强势的拉拽,而是一个等待的、支持的姿势。
江澈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与自己十指紧扣的手,迟疑了仅仅一秒,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乔奕微微用力,将他从冰凉的花坛边沿拉了起来。长时间的静止不动,加上情绪的巨大消耗,让江澈在站直的瞬间眼前黑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乔奕立刻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稳住了他“小心”
“没事”江澈低声说,站稳后,轻轻挣开了乔奕扶着的手,他需要这一点点空间来重整自己几乎溃散的防线。
“我上去了”他低着头,声音依旧很轻,但比刚才清晰了一些。
“嗯”乔奕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我看着你上去。”
江澈转过身,步履有些迟缓地走向单元门,他的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每一步,都踩得比之前崩溃时要踏实许多。
推开那扇沉重的单元门之前,他像是有所感应,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
乔奕果然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身姿挺拔,见他回头,乔奕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却极其温暖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的安稳力量,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那一刻,江澈觉得心头那块冻结了许久的坚冰,似乎被这笑容和目光凿开了一道更深的裂隙,有温润的光照了进来。
他仓促地、几乎有些慌乱地转回头,快步走进了楼内,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厅阴影里。
乔奕一直目送他消失,又在楼下站了片刻,直到确认楼上某个窗户后面出现了江澈隐约的身影,他才仿佛终于安心,缓缓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腕上那根一模一样的红绳,用指尖轻轻抚过那颗光滑的珠子,然后才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这个刚刚发生了一场无声风暴的地方。
……
江澈背靠着冰冷的家门,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与门外残留的、属于乔奕的温暖气息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慢慢滑坐在地上,没有开灯。暮色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一片沉郁的蓝灰色。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腕间的红绳在昏暗中依然醒目。他用右手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绳结的纹路,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仿佛在确认一个真实无比的梦境。
过了许久,他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没有走向那个让他感到压抑的卧室,而是走到了画架前。画板上,还是那幅未完成的、充满了混乱压抑色块的画,是他之前情绪失控的产物。
他静静地看了它几秒钟,然后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它从画板上取了下来,轻轻放在一旁。
他重新铺上一张干净雪白的画纸。没有调色盘,没有颜料,他只是拿起了那支最常用的炭笔。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线条不再是犹豫和破碎的,而是流畅的、肯定的,带着一种宣泄过后奇异的平静。
他画下了两只手。
两只紧紧交握、十指相扣的手。线条简洁,却充满了力量感
背景被他用炭笔侧锋虚化,仿佛所有的喧嚣和黑暗都被隔绝在外。
画面的中心,那两只手腕上,各系着一根清晰的红绳,绳结简单,却仿佛蕴含着无声的誓言,将两只手、两个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他没有画人物的面容,也没有画周遭的环境,只有那交握的手,和那抹在素白纸面上、象征着救赎与守护的红色。
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炭笔,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灯光如同星河,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芒。
这个家依然冰冷空寂,内心的战场也远未平息,他知道,那些黑暗的潮汐随时可能再次涌上,家庭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
但是。
腕间这抹切实存在的红色,手心里仿佛还未散尽的温度,以及乔奕那句反复回响在耳边的“任何时候”,像在他不断下坠的世界里,抛下了一个最牢固的锚点。
他或许依然害怕,依然觉得自己不配。
但在这个暮色深沉、灯火渐亮的夜晚,他握着那根红绳,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也许暮色的尽头,并非只有无尽的黑暗,也有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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