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放晴
乔奕走进教室时,目光下意识地先落在了斜前方的座位上,江澈已经来了,正低头看着课本,晨光透过窗户,在他柔软的发梢上跳跃,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
乔奕在自己的座位坐下,状似无意地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崭新的、还未拆封的限量版钢笔,在手里把玩着。
早读课开始,语文老师要求默写古文,江澈拿出自己的笔,一支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普通中性笔,刚写了两行,笔尖却突然不出墨了。
他轻轻甩了甩,又在草稿纸上划了几下,依旧只有断断续续的痕迹,他微微蹙眉,翻找笔袋,似乎没有备用的。
就在这时,一支崭新的、造型流畅的钢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放到了他的桌面上。
江澈愣了一下,抬起头。
乔奕正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先用这个”
“不用…”江澈下意识地拒绝
“客气什么,新的,没用过”乔奕打断他,直接将钢笔推到他手边,“快写吧,老师要下来了”
江澈看着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钢笔,又看了看乔奕不容置疑的眼神,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声道:“……谢谢”他拿起钢笔,拆开,冰凉的金属笔杆握在手中,带着陌生的触感。
乔奕看着他开始重新默写,才收回目光,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有些突兀,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靠近,想打破那层包裹着江澈的冰壳。
课间操时间,人群拥挤着下楼,江澈似乎很不适应这种密集的接触,身体有些僵硬,下意识地缩着肩膀,想要减少存在感,乔奕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那副隐忍又无措的样子,眉头微蹙。
在一个楼梯转角,一个冒失的男生猛地从后面撞上来,江澈猝不及防,向前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及时从后面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腰,将他往后带了一下,避免了他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小心点”乔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江澈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乔奕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传递过来,烫得他心慌。
他几乎是立刻挣脱开,站直身体,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
乔奕看着空落落的手,挑了挑眉,也没在意“没事,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拉开距离,而是近乎并肩地和江澈一起走下楼梯,周围的人声似乎都远去,江澈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存在带来的压迫感和……一丝莫名的安心?这感觉让他更加慌乱。
体育课自由活动,乔奕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梧桐树下,江澈依旧坐在那里,但今天,他没有完全放空,偶尔,他的目光会抬起,望向篮球场的方向,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又迅速移开。
乔奕抓住一次机会,在他望过来时,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并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江澈像是受惊的小鹿,立刻低下头,假装看书,但微微发红的耳尖却泄露了他的情绪。
乔奕心情大好,投球的动作都更加流畅有力。
放学时,乔奕主动走到江澈桌边。
“江澈,等放了学一起走吧?”
江澈收拾书包的动作一顿,摇了摇头:“不了,我……我去图书馆”
“图书馆?正好,我也要去借本书,一起”乔奕从善如流。
江澈抬起头,看着乔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无措,他不明白,这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乔奕,为什么非要靠近他这样一块冰冷的石头。
“为什么?”他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
乔奕看着他,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眼神认真了几分:“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想和你一起走,不行吗?”
他的直白让江澈哑口无言。
两人并肩走在放学的人流中,一个光芒四射,一个清冷安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乔奕偶尔会说几句话,江澈大多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单音。
走到图书馆门口,江澈停下脚步:“我到了”
“嗯,去吧”乔奕点点头,“我看着你进去”
江澈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走进了图书馆,在他转身的瞬间,乔奕眼尖地看到他书包侧袋里,露出了那把熟悉的黑色伞柄的一角。
他嘴角的弧度,忍不住扬得更高了。
图书馆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沉静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澈径直走向一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那里仿佛是他的专属领地。
乔奕跟在后面,目光扫过一排排书架,随手抽了本关于军事理论的书——与他阳光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偏好,然后自然地坐到了江澈的对面。
江澈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投来的、存在感极强的视线,他像一只被闯入领地的猫,浑身的毛都下意识地微微立起,却又强装镇定。
“你不用……特意陪我” 江澈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融进书页翻动的声音里。
乔奕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翻着书页,闻言抬眸,眼神坦荡又直接:“谁说我是特意陪你了?我是来学习的”,他晃了晃手里的军事书,理由充分得让人无法反驳。
江澈抿了抿唇,不再说话,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习题册上。只是,那道目光如影随形,让他原本就难以集中的思绪更加涣散。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失序,不是因为心动,更像是一种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后,被外界强行介入时产生的生理性紧张。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乔奕翻书的轻响。
“这题” 乔奕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点气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的解法绕远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俯身过来,手指点在了江澈正在演算的一道数学题上。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江澈的耳廓。
江澈猛地一僵,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
乔奕似乎没察觉到他的抗拒,或者说并不在意。他拿起旁边的一张草稿纸,抽出江澈手里那支他刚送的钢笔——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快速而清晰地写下了另一种更简洁的思路。
“看,这样,步骤少一半”他写完,将纸推回去,指尖在关键的步骤上点了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江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根手指移动,思路竟真的被带着走了一遍。
确实……更简单。他不得不承认,乔奕很聪明,甚至比他这个常年埋首书堆的人,在某些方面思维更敏捷。
“……谢谢。”江澈低声道,这次的道谢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心。
“不客气”乔奕坐回原位,嘴角噙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像一只成功偷到腥的猫。他喜欢看江澈那双总是带着迷雾的眼睛里,因为自己而闪过一丝清明的样子。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没再交流,但气氛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紧绷。
江澈偶尔遇到难题,会不自觉地蹙眉,笔尖停顿,乔奕也不多话,只是在他停顿时间稍长时,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或者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提示推过去。
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直到窗外天色渐暗,图书馆的灯逐一亮起。
“差不多了,走吧”乔奕合上书,站起身。
江澈看了看时间,点了点头,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他将那支钢笔仔细地盖好笔帽,放回笔袋的夹层,动作小心珍重。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闷热。
“你家住哪个方向?”乔奕很自然地问道。
江澈报了一个离学校不算近的小区名字,那是榕城一片有些年头的居民区。
“顺路,一起走一段”乔奕面不改色地说道,实际上他家在完全相反的、新开发的别墅区方向。
江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街道上车水马龙,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乔奕没有再刻意找话题,只是偶尔会指着路边某个有趣的招牌或者溜过去的小猫,说上一两句。
江澈大多只是听着,偶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会极其轻微地弯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走到一个岔路口,江澈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这边拐进去就行”
乔奕看着那条略显昏暗的小巷,点了点头:“好,那你小心,明天见”
“明天见”江澈轻声回应,然后转身,走进了那片暮色与灯光交织的阴影里。
乔奕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今天的行为实在有些反常
他乔奕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地“陪读”兼“护送”过?但一想到江澈那双偶尔会因为他的话语或动作而流露出一丝生动情绪的眼睛,他又觉得,这种感觉……似乎还不坏。
他转身,朝着与自己家相反的地铁站走去,心情是许久未有过的轻快,甚至还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期待。
而另一边,江澈走进昏暗的楼道,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发出昏黄的光。他拿出钥匙,却没有立刻开门,他靠在冰冷的铁门上,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乔奕的笑容,乔奕的声音,乔奕靠近时带来的温度,乔奕在草稿纸上写下的清晰字迹……所有这些,都与他灰暗压抑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笔袋里的那支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一种微弱的、名为“贪恋”的情绪,如同黑暗中探出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冰冷的心脏。
他知道这很危险。
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光。
靠近光,只会灼伤自己,也会……玷污了光。
可是……“明天见”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他早已荒芜的心原上,明知会引燃毁灭性的火灾,却依旧无法克制地,生出一点卑微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掏出药盒,熟练地干咽下一片药。
然后,他拧动钥匙,推开了那扇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门。
门内,是弟弟江烊朗朗的背书声,和母亲关切的笑语。
门外,是他独自吞咽下的苦涩,和那个刚刚告别了的、带着乔奕气息的,短暂的黄昏。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奇特的节奏,图书馆的角落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课后据点。
乔奕总能找到各种 “顺路”或“恰好” 的理由,自然而然地融入江澈独来独往的世界。
他不再总是强势地打破沉默,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对面做自己的事,偶尔抬头,目光掠过江澈低垂的睫毛和专注时微抿的唇角,那种无声的陪伴,像温水煮青蛙,慢慢消融着江澈周身的冰层。
江澈依旧话少,但抗拒的姿态在不知不觉中软化。
他开始习惯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温度,习惯乔奕偶尔递过来的一颗糖(包装总是被他细心剥开一半),习惯他在自己对着难题蹙眉时,适时递过来的、写满简洁思路的纸条,他甚至开始会在乔奕说某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时,极轻地牵动一下嘴角。
那支钢笔,成了江澈笔袋里最珍贵的物件,使用时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这天下午,天空又阴沉下来,闷雷滚动,江澈看着窗外,脸色不易察觉地白了一分。
天气的变化,尤其是低气压,常常会加剧他情绪的低落和躯体上的不适感,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压在胸口。
“要下雨了,今天早点回去?”乔奕合上书,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江澈点了点头,收拾东西的动作比平时稍快了些。
果然,刚走出图书馆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比上次更加急促猛烈,学生们四散奔逃,寻找避雨处。
乔奕反应极快,一把拉住江澈的手腕,冲进了最近的教学楼廊檐下,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澈被他拉着跑,手腕处传来的触感清晰得让他心惊,直到在廊檐下站定,乔奕才松开手,仿佛那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这雨……”乔奕看着密集的雨帘,皱了皱眉,然后转头看向江澈,发现他微微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差,嘴唇甚至有些失去血色,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你怎么了?不舒服?”
江澈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指尖用力到泛白,他不想解释,那种由内而外的沉重感和心悸,说了别人也不会懂,只会被视为矫情或怪异。
乔奕看着他细微的颤抖和强装镇定的样子,心头莫名一紧。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脱下了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江澈肩上。
带着体温和淡淡洗衣液清香的外套瞬间将江澈包裹,隔绝了部分雨天的湿冷。江澈猛地抬头,撞进乔奕深邃而带着关切的眼睛里。
“穿着,别着凉。”乔奕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坚持。
“……谢谢”江澈的声音有些哑,他攥紧了外套的边缘,那上面还残留着乔奕的体温,像一个小小的暖炉,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也似乎……稍微驱散了一点心头的阴霾。
雨声哗啦,两人并肩站在廊檐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世界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似乎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乔奕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妹妹乔岁安打来的,问他有没有带伞,需不需要送。
“不用,我在教学楼躲雨,一会儿就回去”乔奕挂了电话,侧头看向江澈,“你家里人会担心吗?”
江澈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摇头:“不会”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这个时间,母亲大概在忙着督促江烊学习,不会注意到他是否淋雨,是否晚归。
乔奕看着他的侧脸,那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里,似乎藏着无尽的落寞
他想起之前隐约听到的关于江澈家庭的一些碎片信息,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身体靠近了江澈一些,试图用自己更高的身形,为他挡住更多斜吹进来的雨丝。
这个细微的动作,江澈察觉到了,他没有躲闪,只是将身上那件宽大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些,一种陌生的、酸涩又带着微暖的情绪,在胸腔里缓慢地弥漫开来。
雨渐渐小了些,从瓢泼转为淅淅沥沥。
“走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送你到公交站”乔奕说着,很自然地将自己那把黑伞撑开,举过两人头顶。
这一次,江澈没有拒绝。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入迷蒙的雨雾中,伞面不大,为了不被淋湿,他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碰触。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江澈的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戒备。
乔奕刻意放慢了脚步,将伞的大部分空间都倾向江澈那边,自己的右肩很快被飘洒的雨水打湿。
一路无话,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
到了公交站,正好一辆公交车缓缓进站。
“车来了,快上去吧。”乔奕将伞完全递给江澈,“拿着,明天再还我”
江澈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接过伞,低低说了声“谢谢”,转身快步上了车。
公交车门关上,缓缓驶离。江澈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模糊着水汽的车窗,看到乔奕依旧站在站台下,朝他挥了挥手,笑容在雨幕中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烙印在他心底。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带着乔奕体温和气息的外套,还有手边那把黑色的伞。
这两样东西,像两个坚实的锚点,在这冰冷潮湿的雨天,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幻却又真实可触的安定感。
乔奕看着公交车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走向地铁站。湿透的肩头传来凉意,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他能感觉到,江澈那颗紧闭的心,正在为他,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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