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公园的约定,像一颗被小心埋藏在心底的种子,期中考试的阴霾散去后,日子仿佛进入了一条更为平缓深沉的河流,向着学期终点——期末考试,静静流淌
期末的压力是无形的,却无处不在,它体现在课程表上日益密集的复习课,体现在各科老师雪片般发下来的模拟卷,更体现在图书馆里日渐稀少的空位和愈发凝重的空气里。
然而,那个靠窗的角落,却仿佛成了喧嚣中的一片净土,被乔奕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牢牢占据着
每天放学,他总是能先一步到达,用书本占好位置,然后安静地等着江澈,这成了他们之间新的、无需言说的默契。
江澈走进图书馆,总能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乔奕有时在埋头演算,眉头微蹙,有时在默背课文,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有时,只是单纯地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无论哪种状态,只要江澈走近,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然后抬起头,递过一个简单的眼神,或是用口型无声地说一句:“来了?”
“嗯”江澈总是这样低低回应,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拿出自己的书本和画具,他的世界,似乎也因为这一个固定的坐标,而变得安稳了许多。
复习是枯燥而繁重的,江澈的文科需要大量的记忆,而他的理科基础相对薄弱,常常会被一些综合性的题目困住。
“这道物理题.....”江澈盯着电路图上交错的线条,笔尖在草稿纸上点了很久,却始终找不到突破口,眉头越皱越紧,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抽走了他紧攥着的笔。
乔奕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自己的书,凑了过来,他没有立刻讲解,而是先拿起江澈的草稿纸,快速浏览了一下他尝试的思路。
“方向没错,就是这里”乔奕用铅笔在电路图的某个节点上画了一个圈,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等效的时候,把这个电阻考虑进去,再看,是不是清晰了?”
他的靠近带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像是薄荷糖一样的清爽味道,江澈的注意力被迫从僵硬的思维中拉出,顺着他修长指尖的指引看去,那些纠缠的线路仿佛被瞬间理清,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
“.....嗯”江澈恍然,接过笔,重新演算起来,这一次笔尖流畅了许多
乔奕没有立刻退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就着这个靠近的姿势,看着他写完关键步骤,确认他真正理解了,才微微直起身,他的目光落在江澈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心上。
“累了就休息会儿”乔奕说着,将桌上那盒他常备的薄荷糖推到江澈手边,“或者,换换脑子,画点什么?”
江澈看着那盒糖,又抬眼看了看乔奕。对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种全然的理解和支持,没有一丝一毫对他“不务正业”的不认同,这种接纳,让江澈心里那根因学业压力而始终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偶尔会真的拿出速写本,快速地勾勒几笔
有时是窗外枯枝的剪影,有时是图书馆一角的光影,更多的时候,是不经意间抬眸,捕捉到的乔奕专注的侧脸,那些线条流畅而生动,仿佛是他紧张复习中唯一的透气口,乔奕从不打扰他,只是在他停笔时,会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或者无声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种宁静的、相互支撑的复习模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某个周三的傍晚。
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图书馆里亮起了明亮的灯,江澈正埋头背诵政治要点,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震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瞥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
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母亲很少在他晚自习时间打电话。
他拿起手机,快步走到阅览室外的走廊上接听,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和不悦,语速很快地告诉他,弟弟江烊在学校和同学发生了争执,老师要求家长去一趟,但她和江澈父亲临时有重要的事情走不开。
“小澈,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弟弟性子急,别让他吃了亏!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回来跟我们说!”母亲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问他是否在复习,方不方便。
冰冷的寒意顺着听筒蔓延到四肢百骸,江澈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感觉刚刚背诵的那些知识点,瞬间从脑海里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他总是这样,在家庭的需要面前,自己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随时搁置,甚至是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涌的涩意,然后,他低着头,走回座位,开始沉默地、机械地收拾书本和画具。
“怎么了?”乔奕几乎立刻察觉到了他周身气场的变化,那是一种骤然降落的低气压和显而易见的慌乱。
江澈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有些发闷:“没什么,我....家里有点事,得先回去一趟”他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笨拙。
乔奕伸出手,按在了他收拾书本的手上,温暖的掌心覆盖住他冰凉的指尖,这个动作让江澈浑身一僵。
“需要我陪你吗?”乔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目光牢牢锁住他低垂的眼睫。
“不用!”江澈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引得旁边几个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垂下头,避开乔奕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自己可以处理”
乔奕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飞扬神采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被他拒绝后的黯然,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收回了手,低声道:“好。到家……给我发个信息”
这句妥协般的嘱咐,比任何追问都让江澈感到难受。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逃离了图书馆,将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宁静,连同乔奕担忧的目光,一起抛在了身后。
那个晚上,江澈回到那个气氛压抑的家,弟弟江烊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父母则围着他,语气里充满了焦虑和对“惹事”的不满。
江澈沉默地听着,试图理清头绪,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没有人问他复习得怎么样,没有人关心他明天还要考试。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摊开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图书馆里乔奕按在他手上的温度,和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到家给我发个信息”他拿出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编辑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终,直到凌晨,他才发出了一条极其简短的讯息:
「没事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乔奕守着手机等待的样子,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我厌弃,他总是这样,把麻烦和负面情绪带给他。
第二天清晨,江澈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学校,课间时分,他正对着窗外发呆,一个身影笼罩下来,乔奕走到了他桌旁,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罐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他桌面上,铝罐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触手是恰到好处的温暖。
“今天很冷”乔奕只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静,仿佛昨晚什么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
江澈看着那罐牛奶,眼眶猛地一热,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片温暖的区域,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温,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嗯”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只是一罐恰到好处的热牛奶,这种无声的理解和包容,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江澈筑起的心防,也冲散了他心中盘踞的愧疚和寒意,他知道,乔奕懂他的狼狈,他的挣扎,并且选择了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他“我还在”
这个小插曲仿佛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很快就被期末复习更为汹涌的浪潮淹没,但有些东西,却在无声中改变了,江澈似乎更能坦然地接受乔奕的帮助,也会在一些小事上,尝试着更主动地回应。
比如,他会把自己觉得有用的作文素材分享给乔奕
比如,他会记得乔奕不喜欢喝太甜的东西,买饮料时会下意识地选择无糖的茶饮。
时光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书本的翻页声中飞速流逝,期末考试的日期,终于近在眼前。
某个周五的晚上,他们复习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收拾好东西,走出温暖如春的图书馆大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与此同时,细碎的、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
江澈仰起头,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无数白色的结晶正纷纷扬扬地洒落。
“下雪了”他轻声说,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路灯的光和飘飞的雪籽,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惊奇,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乔奕站在他身侧,没有看雪,目光落在江澈仰起的脸上,看着他被雪花点缀的睫毛和发梢。很自然地,他伸出手,拂去江澈肩头刚刚积下的、还未融化的雪花。
“嗯,下雪了”他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低沉柔和,“走吧,雪天路滑”
他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寻常不过的关照,但指尖掠过肩头布料时传来的细微触感,却让江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有躲闪,只是默默地将半张脸埋进那条灰色的围巾里,感受着羊毛织物上残留的、属于自己的,以及...或许还有乔奕留下的,温暖气息。
雪安静地下着,不像冬日的急雪,反倒带着点春日的缠绵,细细碎碎,不紧不慢。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幕中显得格外温柔,将他们并肩前行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脚下的雪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成了这静谧夜色里唯一的伴奏。
“围巾,暖和吗?”乔奕侧头看他,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
江澈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羊毛里,只露出一双映着雪光的眼睛,轻轻点头:“嗯,很暖和”声音透过织物,带着点闷闷的鼻音,却异常清晰,这份温暖,不仅仅是物理上的。
乔奕似乎笑了笑,目光重新投向飘雪的前方“期末考”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江澈沉默了一下,压力怎么可能没有?家庭的期望尽管是扭曲的、自我的要求、还有....不想让身边这个人失望的隐秘念头,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但他只是说:“我知道”
“你的优势在文科和专业上”乔奕继续说道,语气平稳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严密论证的真理,“理科方面,拿到你能力范围内该拿的分,不要有不该有的失分,这些就够了.....足够了,而其他的,交给你擅长的部分”他没有说“别担心”之类的空话,而是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可行的策略,这种基于了解的理性分析,比任何盲目的鼓励都更能安抚江澈焦虑的神经
这不是敷衍的安慰,而是基于了解的理性分析,江澈听得出他话里的认真,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拨松了一点,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安静地走着,雪落在头发上、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
路过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透过挂着水汽的玻璃窗,在洁白松软的雪地上投下一方暖黄色的光斑,像雪夜里一个温暖的驿站,乔奕脚步一顿。
“等我一下”他对江澈说完,便推开玻璃门,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
江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货架间,然后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暖光里,雪花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快乐的精灵,他静静地等着,听着自己平稳了许多的心跳。
没过多久,乔奕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用纸袋包着的、冒着腾腾热气的烤红薯,他快步走回来,将其中一个更大、看起来更香甜的塞到江澈手里。
“拿着,暖暖手,也补充点能量,刚考完一场,脑细胞阵亡不少吧?”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自己也剥开了另一个红薯的皮,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小口,立刻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江澈被他有些滑稽的样子逗得心里一软,他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剥开那层焦香酥脆的外皮,金黄油亮的红薯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更加浓郁诱人的香甜气息,他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一下,软糯滚烫的果肉在舌尖化开,那股纯粹的、带着烟火气的甘甜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胃里,进而蔓延到四肢百骸,在这种寒冷疲惫的夜晚,一个热乎乎的红薯,胜过任何珍馐美馔,带着一种直击心灵的治愈力量。
“寒假....”乔奕一边小心翼翼地吃着红薯,一边状似随意地重新提起话题,目光却留意着江澈的反应,“除了在家画画,还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者,想去的地方?”他记得江澈之前的茫然,试图帮他勾勒一下假期的轮廓。
江澈捧着热乎乎的红薯,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他认真地思考着,视线落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上,眼神有些飘忽,他的世界确实很小,小到除了画笔和颜料,除了身边这个带给他无限安心的人,似乎很难再容纳下太多喧嚣的计划和远方的向往。
“可能....也会多去几次画室。”他最终低声回答,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具体、也最真实的安排,那里的气息能让他平静。
乔奕看着他被红薯热气熏得微微发红、显得比平时更有生气的脸颊,和那低垂着、显得格外柔顺无害的眼睫,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说:“抱歉.....之前说周末去湿地公园,但....好像不太行,得等考完试,得等这场雪化了”他强调了那个属于他们两个的约定,像是在江澈略显灰白的假期蓝图里,画下了一个鲜艳而确定的坐标
江澈的心轻轻一跳,他很意外乔奕居然还记得,他以为他忘,他刚转过头去看乔奕,却发现对方已经在看着他,而对方的眼神在雪光和便利店灯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期待,一股暖流伴随着红薯的甜香,一起涌上心头,他将脸往围巾里埋了埋,试图遮掩住唇角那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清晰地说道:
“....没关系,我会等”
这个一小段简单的话里,承载了比之前更多的信赖和期盼
走到那条熟悉的、通向江澈家的昏暗巷口,雪似乎变得更稀疏了些。
巷子深处吞噬光线的黑暗,与路灯下被雪映照的明晃晃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就送到这里吧”江澈停下脚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他不太愿意让乔奕每次都目送他走进那片与他格格不入的、代表着另一个沉重现实的阴影里。
乔奕看了看那条幽深寂静、积雪未被踩踏的巷子,又看了看江澈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和那双映着雪光的眼睛,他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好”然后,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补充道:“明天早上,图书馆老位置?”
“嗯”江澈点头,“明天见”
乔奕站在原地,看着江澈转过身,抱着画板,一步步走进那条昏暗的巷子,瘦削的背影在雪光与阴影的交织切割下,显得格外孤单,仿佛随时会被那一片沉寂的黑暗吞没,然而,那条他亲手系上的灰色围巾,却像一道柔和的微光,缠绕在江澈的颈间,也悄然系住了乔奕的目光和心绪,成为这冰冷夜色里一抹挥之不去的温暖牵挂,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乔奕才缓缓转过身,朝着自己家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而并排的脚印,在巷口恋恋不舍地分开,一行坚定地延伸向远方温暖的光晕,一行则带着些许迟疑,隐没在旧街深沉的寂静与昏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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