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中并没有开灯,灶台跃动的幽蓝火焰成了唯一的光源。
花匠不算健硕的身躯影射在墙壁上,被强制放大的阴影在某一瞬间恍若变成怪物,张牙舞爪地叫嚣着。
他围着不合时宜的粉色围裙,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黏成好几缕,伏身弯曲的脊背绷成一张破弓,人是木的,麻的。
浑浑噩噩地切菜,脑子像被人用锤子重重砸了一下。
眩晕,混乱,不知所措。
菜刀在他手下舞得飞快,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
“嘶——”
他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
切到手了。
受伤的手指下意识被塞进嘴里,咸湿伴随着铁锈般的腥气,粗糙的舌面一点点舔舐,细微刺痛感布开密密麻麻的网,拢住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擦干净锅里的水分,熟练地起锅烧油,那点沾染在洋葱表面的浑浊猩红,消失在逐渐攀升的高温中。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摞叠在一起的一次性饭盒,依次摊开摆在桌上,无声静默了一瞬后,嘴唇抿得很紧,眸光闪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一堆白色粉末。
——简牍给他的,让他下在晚饭里。
他不想接,被强硬地塞进手里,拿着的时候指尖僵硬发麻,那部分血液被冻住了一样,他差点把这东西甩出去,他失神凝视着。
“是毒药吗?”
不等简牍回答,他又兀自摇摇头,语气惊恐,像被踩到尾巴跳起来的猫,说道:“这是什么愚蠢的主意,我不该相信你的!”
“行不通的,太明显了,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我,我会死的,一定会!”
着重强调的语气仿佛他已经窥见到自己的命运。
他张了张嘴,我不干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膝盖就被踹了一脚。
力气不大,但猝不及防,他脱力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平视角度变成了俯视,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缩了缩脖子,后颈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掌心被汗水浸湿,和透明包装袋黏在一起。
他无措地用指甲扣密封的袋口,留下几个印子。
手腕蓦地附上一抹冰凉,花匠的视线很难不被吸引过去。
简牍把手链取下戴在他手腕上,食指拨弄上面的四叶草挂件,随后轻轻拍掉他膝盖上的脚印,动作自然得仿佛那一脚不是他踹的。
他缓声跟花匠解释,“不是毒药,只会让他们提不起劲,生效很慢,查不到你头上。”
周遭空气仿佛被挤压变形,花匠急促地喘息着,仿佛一条脱水的鱼,被架在火上,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在远离,只剩下嗡嗡的耳鸣,他在虚幻似的现实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了。”
记忆收拢,花匠定了定心神,抬手用手臂抹掉额头的汗,心脏鼓噪,剧烈的频率让他险些忘了呼吸。
一点点扯开封口,把那些粉末倒进锅里,欲盖弥彰地颠了两下勺,确保药物溶解充分。
然而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花匠并没有注意到,一道高大的黑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身后,无声无息,唯有脖颈一抹白是这片黑暗中的异色。
粗糙沙哑的嗓音在距离花匠几厘米处响起,慢悠悠的语调裹挟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毛骨悚然。
“你在干什么?”
*
某个不起眼的小巷角落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谨慎地环顾四周,几簇不乖顺的头发翘起来,被他随手抹平,腕表多次抬起,似乎在核对时间。
双手插进口袋里,踩着月色在附近左拐右拐,绕了一大圈才来到扇小门前。
食指微曲,杂乱无节奏地敲门,然后偷偷摸摸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小卡片。
上面是性感外放的红唇女郎,还有一串特殊的电话号码。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鸭舌帽闪身挤了进去。
紧接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被刻意压低的细弱交谈声。
“下次能不能换个暗号,我老觉得自己像拉皮条的。”
“闭嘴吧你,废话别那么多,有消息没?”
“那边说,今晚行动。”
谈话声停顿了一瞬,有人晦涩地开口。
“那些人质怎么办?”
“别担心,有人会负责他们的安全。”
“妈的!老子忍他们很久了!终于可以干死那群王八蛋……哎呦!”
“说了多少次,不许讲脏话。”
“老刘,这次就别骂他了,负责训练的同一批人里,就剩下肖项明一个了,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呢,好不容易撕开道口子,不得好好宣泄宣泄?”
骂了脏话的老警察默默听着,眼眶湿润。
即便有些上了年纪,长时间没打理的胡渣以及黑眼圈,看上去有些沧桑,但腰背始终挺拔。
他眼皮子浅,蓄不了泪,常常被那些小徒弟笑话,但现在连笑话的人都没有了。
低头抹了把眼泪。
徒儿们啊,师傅没哭,师傅就是难过啊!
师傅天天夜里睡不好,梦到你们跟师傅诉苦,说你们尸骨不全,下面不给你们投胎,只能当孤魂野鬼。
老刘骂了师傅一顿,说师傅思想不健康,人死如灯灭,活人把自己活好就够了,别想其他乱七八糟的。
老警察放下手,布满老茧的掌心磨得眼尾生疼。
那群畜生够阴,也够狠,面对枪口,打不过就拿人命填。
但他们不行,必须先保证那些人质的安全,难免束手束脚。
虽然不知道肖项明这次有什么打算,但他相信自己的小徒弟,他们一定会配合好,决不能允许有任何纰漏!
李温坐下来,袖子挽到手肘,任由他们讨论,右手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张丢在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平凡面孔。
目光在周围这些人身上扫视一圈,陡然捕捉到一个鬼鬼祟祟往角落里移动的身影。
只见他从兜里拿出一个样式有些奇怪的手机,展开外套,藏住四散的微弱荧光,大拇指快速按动着什么。
李温脸皮抽搐,把人给揪了出来,还给了他一记大耳刮子。
那人拼死挣扎,想把手机抢回来,结果肚子又挨了一下,“你疯了!”
他怕动静太大,全程被动挨打。
李温才不管他,嘴角一撇,把手机扔给其他人,随后抛下身后的混乱,走出门蹲坐在墙角,抓了一把杂草,无聊地绕指头转着。
这次身份变换得突然,他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好在他这次还算安全,没有突发情况,就负责卧底情报接头。
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奸商是受害者,简牍是同伙。
……好像都挺危险的。
好的,他平衡了。
但是,是不是漏了一个?
那个该死的欧皇呢,他跑哪去了?
李温说不清他在烦躁什么,只能愤愤地把杂草扔在地上,扯着领口无声骂了一句:“这操蛋的任务!”
*
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连空气中都充满了某种莫名的燥意,只差一个火星子,就能瞬间点燃。
简牍没等到任何回应,下楼吃饭的时候正好遇上花匠。
分好的盒饭太多,他一个人拿不完,要分好几趟,简牍就过去帮忙,两人一起端下去。
这个天气虫子多,它们似乎被食物的味道吸引过来,围着两人飞来飞去。
其中一只正好掉进花匠眼睛里,他用力挤压眼皮,把手背随便抹了两下,畏畏缩缩地跟在简牍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身体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上前,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腰腹,用气音小声说:“药已经下好了,左边这三份我做了标记,是没下药的,你等会儿要小心点别拿错了。”
简牍闻言侧眸看了他一眼,里头没什么情绪,漫不经心,却看得花匠心头猛跳,捏着盒饭的手心都出了汗,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他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直直地望回去。
心里默默祈祷,竭力展现自己的真诚,眼睛都瞪酸了。
他问,“怎么了吗?”
简牍唇角紧绷的弧度稍缓,肩膀好似放松下来,目光在他特地点出的三份盒饭上停留了几秒,“没什么,我知道了。”
说着加快速度往前走,花匠偷偷喘了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鼻翼翕动,脊背不堪重负地弯了一点。
你别怪我,我也不想的,我要活下去。
即便是烂在泥里,他也必须活下去!
分饭的时候,花匠特地把做了标记的其中一盒给他,两人对视一眼,花匠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放心吃,信我。
简牍捧着温热的盒饭,里面的菜色很平常,挑不出错的家常菜,面色不变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嘴里。
“……”
呵呵,信你个鬼。
亲眼看着他吃了下去,花匠放心地继续分发盒饭。
分到最后的时候,花匠突然僵住了,他捏着最后那盒饭菜,环顾四周,每个人手里都拿了。
“多……多了一盒。”
花匠做过好几次了,都是按人头分好的,多了一盒也就意味着——人数少了。
有人不见了。
老大是最先吃的,他嘴大胃口也大,饭里的肉也是最多的,别人是青椒炒肉,他是青椒味的炒肉。
他正在扒拉最后一口,听到花匠的话,倏地猛抬头,如狼似虎的眼神跟自带定位器似的,牢牢锁在简牍身上。
牙齿咬合间仿佛食肉动物在撕扯猎物,他吞咽下嘴里的食物,喉咙里发出带着血腥气的怪笑,“哈,不见了啊……”
负责看门的人嘴里的饭瞬间不香了,其中一个年纪较轻地被推了出来,嘴皮子哆嗦,说话的语气都打着颤,“老大,我今晚没看见有人……”
砰——
老大给了那人一枪,子弹在脑袋里炸开了花,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去,眼睛惊恐地瞪大,眼眶差点兜不住,嘴巴还是张着的,死不瞑目。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老大这回真生气了。
黏腻阴冷的语调怪异又惊悚,“让我看看,是哪只小老鼠偷偷藏起来了。”
老大站起来,众人眼睁睁看着他径直走向简牍,冰冷又灼人的枪口在简牍脸上抵出凹陷,“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同伴藏在哪里了吗?”
简牍眉峰一挑,轻描淡写地用筷子移开枪口,然后毫无征兆地,手指一抖,拿不住似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
简牍从椅子上跌下去,手撑在地面上,连上半身都支不起来。
他第一时间望向花匠,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难以置信,“你……”
花匠闪躲着避开他的目光。
“哈。”
老大好似在看一场精彩的闹剧,而他是这场喜剧的最终策划,愉悦的浅笑从破败的喉咙里发出。
“藏起来没关系,我先废了你一条腿,我看他沉不沉得住气!”
然而,比他枪声最先抵达的,是楼下砰的一声巨响,以及手下的着急忙慌的惊呼。
“老大!条子把这里围起来了!”
“啧。”老大满目阴霾,周身气压极低,不满地转身,对其他人大吼道:“别吃了!把枪都拿上,去把那群女人带过来!”
十几个人持着枪冲出去,没一会儿又灰溜溜地跑回来,身后空无一人,而且看起来受了刺激般精神恍惚,扯着嗓子低吟道:“没了……人都不见了!”
老大瞳孔骤缩,拎起他的衣领,力道大得把领口撕开半截,“艹!你他妈给老子再说一次!”
“空的,门一打开,里面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就跟蒸发了一样。”
老大改成掐他脖子,把人掐得满脸通红,反驳道:“不可能!钥匙只放在你们那,你们怎么看的门?”
另外一个人懊悔地砸头,指了指简牍,“见鬼了!晚上我们明明一步都没离开过,除了他,只有一个人进……”
剩下的小半截话注定无法说出口,老大脚踩他的头颅,特制的靴子脚底下布满了尖锐的钉子。
“妈的,蠢货!一群蠢货!”
老大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地下室,门被开了一半,被风吹了似的晃动了两下。
可是这里连窗都没有,哪来的风?
老大敏锐地感知到一丝不对劲。
他拉开半敞的门,走了进去,视线在空荡的房间里转了几圈,突然发疯般对着空气射了好几下,直到子弹射空,他才垂下手,另一只手捂着脸,挡住大半的情绪,眼皮微阖。
“小瞧你了。”
他对被人拖过来的简牍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敲下来。”
紧接着话音一转,说了句奇怪的话,“女人没了,但肉盾,多的是!”
其中一些人反应过来想要跑,被那些持枪的人一枪打死,只留下一口气,堆在门口,逐渐形成一座肉山,挡住了进来的路,没反应过来的人这会儿也明白了——
他们,就是肉盾。
花匠左臂也被打了一枪,他果断跪下来攥紧老大的裤腿,“你不能这样,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你说过会保障我的安全!”
老大目光下移,冷漠地把人踹开,正中胸口,眼睛半眯起,扯动嘴角,“你可是‘大功臣’,当然不会忘了你。”
他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跟我去开车。”
“至于你们,先挡一阵子,我们等会儿马上过来接应你们,挡不住就把这些炮灰推出去。”
其他人闻言不疑有他,毕竟他们跟着老大的时间最长,老大不会放弃他们的。
老大带着几人在一阵枪声中来到停车场,一人开车,老大坐在副驾驶,其他人坐在后面。
这时,车已经行驶出一段距离,本该浑身无力的简牍突然暴起,双腿用力蹬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那人打方向盘的手一歪,轮胎跟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也仿佛喝了假酒,晕头转向地四处打转。
老大握着身侧车顶的把手稳住身体,侧身用另一只手牢牢固定方向盘,吐出一口血水。
妈的,舌头不小心咬破了。
“你没有中药!”
身边传来花匠的惊呼。
脑海中灵光一闪,他难得聪明了一回,接踵而来的意外被他串连起来,他胸口起伏不定,情绪难掩激动。
“你骗我!那包药粉根本没作用,你们拿我当诱饵,把老大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放跑那群女人……”
花匠说着又自我否定地摇头,“不,不对,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突然消失!”
“哈哈哈!”老大兀地发出一阵笑声,但脸上表情根本不是那回事,他凶狠地盯着简牍,眼神里充满了捉摸不定的恶意。
简牍看着老大的样子,捏紧奖牌,眉头紧锁,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条被药水浸泡的手帕捂上了他的口鼻,脑袋被强迫转向窗外,耳畔传来老大戏谑中掺杂着怜悯的声音。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想救那些女人吗?我要你好好看看,那些人是怎么被‘救’的!”
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席卷整个四号楼,炸裂的火舌包裹着毁灭的力量,吞噬周遭一切生机。
“……”
简牍眼皮愈发沉重,即将沉没的心神盘算着整个计划。
其实算算时间,这会儿,酷姐她们应该已经离开了,但他错估了这个男人的狠心程度,跟了多年的亲信,说不要就不要了。
飘忽的目光定格在被火舌席卷的四楼,一个影影绰绰的半透明身体现在阳台上,脑袋正朝着这个方向。
它正在注视着他!
简牍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驾驶座那人的惊呼:“老大!方向盘失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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