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栩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迈开脚步,跨过已经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丫头。那吊梢眼的丫头中了她藏在戒指夹层中的软香散,此刻已是意识尽无。
眼下庭院内四处空廖,而先前的小丫头为了寻找给她炖煮药膳的雪莲子,想必一时半会自是无法折返回来的。林栩强自定了定心神,双手勉力提着裙裾,脚步匆匆向殿外隐秘处一条小径走去。
她依稀记得,刚嫁入别院不久时,自己为了追寻那个时常暗访别院的黑衣暗卫,曾派周齐和周全二人将府内各处仔细探查一番。那时发现除了别院那道偏门可作逃生之外,如今她所在的东跨院亦有一块十分隐蔽的矮墙,墙角处很是松动,若是移开陈年砖石,隐约可容一人通过。
那时她自然并未声张,只是让周齐和周全将那道矮墙的位置仔细绘制出来给她,以备来日不时之需。没想到,便是今日了。
林栩拍了拍手上的灰泥和尘土,看着墙角处的洞口,果然约有半丈宽,只不过如今她身量渐宽,或许要多费一些力气了。
念及此,她吃力地蹲下身子,再顾不得泥土将身上华贵的衣衫沾染,拼命屏气通过那道洞口。
而穿过此处,再向不远便是沐京的南城河,那里一向马车云集,她自可脱身而去。
抬眼望去,已是将近申时,斜阳照壁。
而若是竹苓一路顺利,此刻恐怕已经知会到了她想要找的人——
来不及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林栩咬着牙,拼尽全力站起身来,强忍着蔓延至全身的痛楚和疲惫,向余晖遍撒的南城河走去。
而在她没有留意到的角落里,一双清亮如墨的眼瞳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
……
暮色苍茫,一辆素色葛布马车急急自城南行来,一路直奔内城,而后径直停在了威严肃穆的将军府门前。自是戒备森严,肃穆巍峨。
而内院,才练完剑沐浴过后的男子换过一身素淡的斜领直缀,径直走进了书房。
早已恭候多时的管事忙上前一揖,随即附在段锦儒耳边轻声低语。
段锦儒英气逼人的剑眉微皱,目光沉静如水。
“不见。”
管事面色十分难堪,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紫檀木制成,镶金嵌玉的腰牌,试探的看向段锦儒。
即便只是轻轻一瞥,那块沉甸甸的腰牌上“端和”二字也足以让人心神驻留半分。
段锦儒未置可否,只是淡声问道,“人在何处?”
管事忙试探问道,“那位夫人如今就在大门前等着,您看……”
段锦儒颔首,神情闪过一丝莫名的锐利。“不必,我去门口见她。”
将军府极大,内里一应装扮却格外森严,花园内不过载着区区几株老松,另有一条碎石子铺就的长径罢了。段锦儒大步穿过庭院,衣摆随风发出簌簌声响。未行几步,自花园一侧的回廊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声。
“沛书。”
沛书是他的字。
段锦儒循声顿住脚步,还未回身唇角已然勾起,回眸看向那个瘦弱文静的身影。
“眼下风寒,怎么出来了?”
宋姣灵眉目清秀,眸光如秋水般恬静,曼步向他走来。她微垂眼眸,只是抿唇摇了摇头:
“无事。不过是听见你练完剑,想出来多看你一眼罢了。”
段锦儒也笑,“不过才分别片刻罢了。无事,你既身子不舒服,先行回房内歇息便是。待我忙完便去看你。”
宋姣灵自前些日子随着众人在殿前为坤柔公主苦谏一事彻底惹恼了她那颇为学究做派的父亲,如今父女决裂,宋岸仪更是扬言再无她这个女儿,宋姣灵便自此彻底搬来了段锦儒身边。二人虽未婚聘,到底互相倾心,俨然便如夫妻一般。
只不过,除却宋岸仪的态度,懋亲王更是看不上宋姣灵的出身,迟迟未曾落下话音,这也便让宋姣灵如今在府内的地位愈发尴尬起来。下人们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宋小姐,旁的并不敢造次。
好在段锦儒如今虽说已是殿前将军,手握大半禁军兵权,对她也始终如一,并不曾冷待分毫。
只不过如今,宋姣灵却莫名觉得心中隐隐勾起几分不安。
“那……沛书你何时回来?”
段锦儒眸色隐在将落未落的夕晖之中,令她看不真切。
“无事。你先回去吧。”
又是一阵寒风卷过,连带着庭院内那几株陈年老松也发出呼呼响声。宋姣灵看着段锦儒只着单衣,阔步而出的身影,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
林栩不知等了多久,只觉得即便她靠在车内,身子都有些冻的麻木了。她正敛眉沉思着,忽见大门徐徐打开,而后便有火光大炽,燃起一片如昼般的明亮。
正是身型高大的段锦儒一身湖蓝常服立于廊下,隔着夜色向她望了过来。
林栩心中一跳,连忙便下了马车。
段锦儒眉目冷厉,长发半散,似是才沐浴完不久。见她现身,眼神闪动片刻,却终归沉敛下去,反而冷声道:
“你来做什么?”
林栩一面在心里想着如今段锦儒是何等的尊贵,哪里还看得出曾经学堂里那副书生般文雅的气质,一面正要福身行礼,却听他又道,“林栩,就算你如今认了长公主作义母,我这儿也并不是什么你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林栩心底苦笑一声。随即停下弯身的动作,只是目光清浅地看向他。
“段将军分明该知道,我既忽然来访,必有要事相商。”
段锦儒并不答话,只是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他身后不远处便是拿着火把的小厮,将天色映照通明。冷冽浓郁如海的松木味道自敞开的大门吹了过来,却绝非寻常沐京的树木气息。
见林栩面色惨白,段锦儒目光短暂的掠过她发皱肮脏的衣衫,凌乱的发丝,以及格外不堪的容颜。
一贯清冷爱美的女子,如今这般模样,想必自是出了大事。只不过他和她从来算不得有过什么交情,位高权重,肯为她低头的人多的是……她又何苦寻到他这里来?
趁他走神间,她声音格外冷静,一字一句轻吐出声:
“我手里有段将军遍寻甚久的东西。”
迎面的冷风扫了过来,段锦儒抬起眉毛,面色凝重几分。“当真?”
“段将军曾在危急关头帮助我两次,自然知道我是言出必行之人。今日便算作报答吧。”
段锦儒轻呵一声,想起不久前在窦家自己和窦言洵的对话,已是眉目肃穆起来:
“你们夫妻二人又在做什么把戏?还要将我也扯进来么?”
他自然没忘记一直以来,这二人夫妻恩爱,情深意重的模样。
他还知道林栩的聪慧和胆识不输任何男子,单是殿前苦谏一事,如今便已传遍大昱,更成了家喻户晓人人称颂的女中豪杰。如此心思玲珑之人,怎会出卖自己的丈夫?他又凭什么信她?
林栩目光定定,未有一丝迟疑。
“非也。其实……实不相瞒,昔日我嫁入窦家,多年来也只是为了这一刻罢了。”
段锦儒眼里闪过不可置信的光亮,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而下一瞬,却见林栩自袖口处掏出一件信封样的东西,在他眼前扬了一扬。
“将军若是怀疑,自可亲自查验便是。”
这一年多来,段锦儒一直在奋力追查着当日韶景园之事,更是受舅父懋亲王所托,必要查出那日意欲行刺之人。那时他搜查过酒楼所有角落,唯独留下痕迹和凶器的地方,却是林栩与窦言洵待过的包厢。
窦言洵那时不过是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起初他自然没有放在眼里,可如今眼看窦言洵越登越高,已是皇帝亲自任命的巡按御史,他自然也再不能小觑。
于是才从当年那个被逐出窦家,抛弃到荒郊野外的弃子开始查起。
起初不过是一无所获罢了,毕竟塞北偏远,他自己平日又忙于殿前诸事,自是毫无头绪。然而转机却在一个午后……
当他值守殿下,例行巡查之时,却正巧看到御史台当值的几人下朝在金銮殿外慢行相谈。
其中便有窦言洵。
段锦儒只是眯着眼睛扫了窦言洵的背影一会儿,便猛然发觉他的举动分明透露着一丝蹊跷。哪怕只是神色淡淡和身边的蒋衡闲谈之际,踩过阶侧一片未扫净的灰尘落叶。窦言洵神色自若,亦如常和蒋衡两相说笑着,并未有丝毫停顿。
但段锦儒的目光,却凝在了他身后那一寸不起眼的地面。
——而那被他碾踩过的碎叶,本该留下一道印痕,或是一小撮被风吹偏的灰沙……然而在那人行过之后,身后却是一丝痕迹也无。他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完美地抹净了自身踪迹。
而窦言洵此刻却分明在与人说笑,也便是说,这竟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更是一种兵中精锐或潜影杀伺者,多年蛰伏才会练就的本能。
段锦儒眉头紧皱,心底泛起无尽的寒意。
他行武数年,少年便随着舅父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除了他,再不会有人能轻易便体会到眼前的震惊和诧然。此人绝非一个寻常的武家弟子,以那吏部大员窦怀生的面貌,更是断然培养不出拥有这般的心机和功底的儿子的。他平素那副模样,竟然从来不过是在伪装罢了!
而彼时一个瘦弱的塞北弃子,要这般深藏不露的武艺,又有何用处呢?
段锦儒抽回神来,只觉心潮震动。
他将目光从已经读完的书信上移开,随即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面前,满脸虚弱的林栩。他颀长的指尖捏紧了那两封纸张,离桌台上的吞吐芯子的烛火只有分毫的距离。
“……这些东西一旦呈了上去,窦家这根大树便瞬时倾颓。你可想清楚了?”
林栩安静地坐在对面,任由面前的茶盏热气氤氲,目光却不为所动。许是倦了,她的模样十分疲惫,双眼低垂。
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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