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无言,毕竟睡觉关灯,天经地义,亘古以来都是如此。他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瞪大了眼睛,留意着黑暗中杨轻舟的剪影,以防杨轻舟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但,他看得了一时,却看不了一夜,白天的劳碌,让他很快就感到疲乏,他睁着的眼睛,不知不觉就闭上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屋里的灯好像亮了,好像有人影来回走动,好像有嗒嗒的脚步声。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像粘了胶似的,动都动不了,等到终于能睁开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屋里已经由黑暗转为昏暗,有了一点亮度,天都快亮了。他急忙抬头往对面的床上看去,杨轻舟正背对着他躺着,一动不动,呼吸均匀,睡得很沉。他又松了一口气。
清晨的光一缕一缕的,从山巅上往四面八方洒下来,破了黑暗的壳,像一只振翅高飞的火凤凰,绚丽而耀眼。天气冷丝丝的,冷得锋利,微微吸着气,鼻腔里都觉得割得慌。
韩雁行蹑手蹑脚地起了床,穿好衣服,就下楼来,准备早饭,今天的早饭多了一个人的分量。他必须得早早地准备。他刚把玉米和鸡蛋煮到锅里,没想到周筱却来了。
她今天穿着米白色的毛呢大衣,红色秀小的纽扣,宽绰的深棕色的毛呢裤子,一双黑色的短靴,围着橄榄绿色的围巾,描眉画目的,眼睛像抛了光,特别明亮,脸蛋红扑扑的,那是风吹的,然而,加上她盈盈的笑容,就是桃花满面了。一点都不像平时很朴素的她。
她直奔厨房而来,韩雁行吓了一跳,“你怎么来这么早?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她笑呵呵的,“不是你让我负责给你们做饭的嘛,我当然得来早一点了。”
“你说得也是。”韩雁行说着,却注意到了她不同寻常的装扮,不禁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讲究?”
她意味深长地笑笑,却不理会,转而踱到灶台前左看看右看看,又掀开正在烧着的锅看看,反问韩雁行,“你这做的是什么?”
韩雁行抢过锅盖又盖上,“别掀!热气跑没了,煮的时间就更长了。”他两手叉腰,严肃地瞪着她,又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打扮成这样准备干什么?是为了你的偶像吗?”
他很怕周筱这样不知轻重,一厢情愿,把之前对杨轻舟那种高高在上的崇拜,变成一种近在咫尺的爱慕。他们没有可能,即便有可能,也难保杨轻舟不会始乱终弃,一离开秀济,就抛弃了周筱。到时候周筱肯定会伤心欲绝,进退两难,那么,身为中间人的他,也难逃干系,无法向周筱的父母交待。这村子里人虽不多,但嘴很杂,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淹死周筱,也能淹死他。
周筱笑吟吟的,“我怎么打扮了?我这不都是很正常的行头吗?”
韩雁行没工夫跟她贫嘴,他板起脸很严厉地说:“周筱,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吗?”
周筱也谨慎了起来,怯怯地问:“什么意思?”
“你是个护士!”韩雁行提醒她,“对病人要一视同仁,不能有私人的感情。你明白吗?”
“我怎么了?”周筱嗫嚅着,委屈地瞪着他,“我做错什么了?”
他思忖着说:“我只是在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要专业,不能以公谋私!不能随便打扰病人,对病人不能有治疗以外的要求,也不能在工作外的时间接近病人!明白吗?”
她惊讶地看着韩雁行,“韩医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
“对!”韩雁行打断了她的话,“我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很喜欢杨轻舟,但是,你要记住,在他面前,你首先是个护士,不是他的粉丝,你对他只能像对病人一样,不能把他当偶像对待。”
周筱撇撇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周筱!”韩雁行又语重心长起来,“你知道你的偶像经历过什么,他现在需要的是好好治疗,你假如借机追星,说不定会加重他的病情。”他只得恩威并施,危言耸听,否则,周筱未必会照他的意思做。
“什么意思?”周筱紧张地瞪着他,果然有点害怕了。
韩雁行继续胡诌说:“他这个病跟他的事业压力很有关系,他住到医馆里来,就是想远离工作上所有的事,好静心休养,你再一追星,岂不是又给他压力吗?这样一来他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周筱看着他,没有吱声,眼神中透着半信半疑。韩雁行怕她再看下去,就识破了自己的谎言,连忙指了指正烧着的锅,说:“玉米煮好了就放在锅里,你现在煮点小米粥。”然后,他就走出厨房,跑回楼上去看杨轻舟起床没有。
虽然韩雁行有些提心吊胆的,但是这番敲打到底是起了作用,周筱果真就恢复原样,不再涂脂抹粉,只是平时上班的行头,外面套着白大褂,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素净。他们也就此分工开始照顾杨轻舟,韩雁行负责工作,周筱就负责看护杨轻舟,做早午两餐饭。下班后,韩雁行再接替周筱看护杨轻舟。
这样的安排看似天衣无缝,非常合理,然而,实行起来并不顺利。第一天交班时,周筱就把韩雁行拉到楼下的楼梯口,愁眉苦脸地把他如何看护杨轻舟的事告诉了他。
杨轻舟是不出卧室门的,周筱又不好跟他共处一室,因此,她就守在客厅里,时刻竖着耳朵听着卧室里的动静,生怕杨轻舟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但杨轻舟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呆着,没有任何动静,如此一来,周筱就会提心吊胆,怀疑杨轻舟是不是正在寻短见,她这念头一生就开始坐立不安,走过去敲门。一开门,杨轻舟安然无恙,问她有什么事,她总不好实话实说,所以,只得借口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这个招数用一次还行,第二次的时候,就明显能看见杨轻舟脸上的不耐烦了,直到第三次第四次,杨轻舟就直接告诉她,“周小姐,有什么需要我会直接告诉你,你不必麻烦老是过来问我。”说完,他就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周筱本就是他的粉丝,在自己偶像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一个闭门羹,她怎么想怎么难过,甚至还暗自落了泪。
韩雁行听完后,却哭笑不得,连忙安慰她说:“你要这样想,他是个病人,你是护士,生病的人总是情绪不太好,你身为医护人员,应该理解一点才是。”
“我……”周筱委屈地咬着下唇,眼圈似乎又红了,“我只是跟你说说,我也没跟他计较呀。”
韩雁行赶紧拍拍她的肩膀,又安慰她说:“我明白,我知道。但他也不是有意针对你,他就是生病了呀。”
周筱这才松开了眉头,转而唉声叹气起来,“这才刚开始,往后要怎么办?他不能总这样吧?”
韩雁行也不由得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容易把周筱安慰好了,等周筱走后,他就上了楼。客厅里的灯亮着,卧室的门紧闭着,他敲了敲卧室的门,里面没有回应。他转动了门把手,自己把门打开了。屋子里一片黑暗,没有开灯,客厅的灯光涌了进来,屋子里有了些许光亮。杨轻舟正站在后窗边看着窗外。
韩雁行伸手摁了一下墙上的开光,把屋里的灯打开了。杨轻舟仿佛还浑然不觉,依旧望着窗外,不为所动。韩雁行感到一阵非常压抑的气息,走到杨轻舟身边,韩雁行问:“饿了吗?”
他还是望着窗外,仿佛不得不望着一样,说:“不饿。”
又是不饿。韩雁行在心里嘀咕着。他却突然转过身来,认真地盯着韩雁行,“你能别让周小姐看着我了吗?”
韩雁行惊然,“怎么了?”他转念一想不对,他不能承认周筱是在看着他,于是,又讪讪地笑着说:“她不是看着你,她是在照顾你。她是这里的护士,有时候有需要特殊照顾的病人,她就会负责照看。”
“可是我不需要特别照顾!”杨轻舟很坚决地说:“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不想有任何人打扰。否则我来你这儿干什么呢?逃过了一座监牢又来到另一座监牢!”
他情绪有点激动,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死气沉沉的,看得出来,他很在乎这件事。韩雁行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件事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可是,这件事对韩雁行来说也同样重要,他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呆着呀!
“杨先生。”韩雁行耐心地跟他解释,“你看这样行吗?从明天开始,你不叫小周,小周就不出现。可以吗?”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妥善的办法了。
杨轻舟看着他,脸上神色非常沮丧,非常无奈,像是受了很大的伤害。韩雁行吓到了,连忙说:“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让周筱来了。给你安静,给你安静。”
杨轻舟的神色这才略略平和了一些。
绕过韩雁行,他走到沙发旁坐下,转而说:“我知道我很麻烦,我也知道你们在怕什么。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更不会让你们背上一条人命。我还没有傻到这么没有分寸的地步。”
韩雁行愕然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这么直白,就这么揭穿了他的顾虑。更没想到他的心思这么细密,把什么都想到了。局促地笑笑,韩雁行说:“你千万别多想,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的病,并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你的病,我会治好它的!”
杨轻舟抬眼看着他,眼神中透着怀疑和惊异,“好不好的,无所谓了。就算好了又能怎么样。”
韩雁行的心一紧,他怎么这么心灰意冷,怎么这么会打击人的信心。“杨先生!”他有点激动地喊,然后,就走过去坐到了杨轻舟的身边,紧紧地盯着杨轻舟,“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对这个世界那么失望?为什么对人生这么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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