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归属

徐念的寝屋位于封魂塔的中层,虽不及塔顶高耸入云,却也离了地面三尺有余。

刺骨的冷风抚过容暮雪一头银丝,他俯瞰了眼远处无际的焦土,劝道:“夜间煞气浓重,你早些歇息吧。”

徐念还未从他刚才那些话中回神,见男人抬手似是要关窗,便下意识拦住他。

容暮雪身形一顿,掀起细密的眼睫静静与她对望,眼中闪过几丝困惑。

徐念酝酿许久,才轻声道:“我之前……并未与邹小公子有什么。”

窗外的人沉默片刻,低低回应:“我知道。”

“你知道?”徐念心生诧异,仰头蹙起眉问,“你既知道,为何还要那样……”

容暮雪的手反叠在徐念之上,坦言道:“一开始受形势所迫,后来是我偏执,走了不归路。”

“那时我欲立你为皇后,朝野上下不少人向我上奏,说你有祸国之嫌,克夫之相,恐难以胜任一国之母的位置。”

“我不得已刻意疏落了你几分,顾及你的安全下令禁足,打算待反对的声音少一些,再与你细谈。未料到之后邹家会掺和了进来,还怂恿你自毁清誉。”

徐念多少是个贵妃,一些话就算不想听也会传到她耳朵里。

她早知道那些大臣们对她颇有些怨言,却未料到竟是这般狠毒,连克夫祸国这种莫须有的罪过都安在她身上。

容暮雪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捋至耳后,话语中含着淡淡歉意:“是我不该将你强行留在宫中。”

他的指尖冰凉,擦过耳际时徐念不由眨了眨眼皮。等到她再开口,声音已含了几分无奈:“我和你说过的,我不适合待在那里。”

邹小公子的事情已是最好的证明。

在梦中,徐念一心以为容暮雪是因自己提出要离开故城而置气,所以她绞尽脑汁地想要与容暮雪见上一面,好生聊聊。

可她想的法子一个接一个的失败了,就在她黔驴技穷之际,婢女忽然告诉她,邹家小公子邹合景托人传信于她。

信笺足足写满了三页,内容露骨肉麻,多半写的是邹小公子天地可鉴的爱慕之情,说曾在秋猎时有幸远远眺望她一眼,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徐念连邹合景是谁都不知道,只隐约记得跟在容暮雪身边的一堆人里,似是有那么一个姓邹的。

于是她灵机一动,借着邹小公子这个送上门的机会,出了用风月谣传激怒容暮雪的馊主意。

现下看来,那邹小公子对她也并非什么真心实意。徐念以为自己利用了他人达到目的,其实一切也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容暮雪缓慢说道:“是我错了。”

徐念见他眉头紧锁,一往平淡的表情表露出痛苦来,心中酸软又复杂。

旧事明明铺开在眼前,却仍然错盘若丝,让人无力。

徐念叹了口气,终是将容暮雪推远了些,说道:“罢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对不起你。”

容暮雪撤离回原本的位置,手上却未放开她。

“祸言飞起时,我心中已猜出大半。邹家表面以忠臣世家自号,光鲜亮丽,可整个邹氏从上到下早已腐蠹。邹合景作为一个不得器重的庶子,应是迫于家族之命,当了个弃子。”

他话语一顿,又说道:“害你的那杯毒酒,也有他的份。”

凡人徐念被保护的很好,未涉足人性的复杂与扭曲太深。

她父母去的突然,导致她对容暮雪的依恋非比寻常,即使心中生疑或抵触,也会百依百顺,不多问一句。

容暮雪又是不爱解释的闷性子,两人各自揣着心事过日子,阴差阳错地酿成了悲剧。

想到这里,徐念认真说道:“既是摒弃身份距离,那往后诸事,你莫要再瞒着我了。”

只当跟在他人身后的兔子怎行?身前那人稍稍偏离了几步,她便任人宰割。

容暮雪神色一怔,双眸霎时明亮得如同悬挂在空中的明月般。

还未等徐念反应过来,两人方才拉开的距离骤然缩减,容暮雪贴她贴得极近,身上的檀香气息扑了徐念满怀。

“念念……”容暮雪与她十指紧扣,低垂的眼中盛满欣喜,“往后我绝不瞒你。”

徐念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么遭人误解。她慌忙推开他,结结巴巴道:“我、我说错了,我还未原谅你呢,哪有什么往后!”

容暮雪脸上的神采微淡,嘴角却始终啜着笑意。

徐念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飞快说道:“明日还需早起,我要睡了,你快走罢。”

未等容暮雪回应,她便用力阖上了木窗。

旧窗上只倒映出一片斜斜的影子,许久,窗外传来容暮雪轻盈的笑声。

那夜深谈之后,日子并未有什么变化。

徐念认真做着自己的扫地婢女,容暮雪化出的白雀仍每日跟着她,只是距离离得较远了些。

后来徐念被跟出了习惯,四下未见那只小雀时,还会主动寻他的影子。

半年过去,魔君来犯得逐渐频繁,西海将士折损严重,后勤人手不足。徐念听闻此消息,便经常在结束工作后,前往军营中帮忙。

她知晓的疗伤法诀鲜少,在医护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进军营的厨房中,当个拾柴生火的婢女,或是前往各营帐中,做做日常清扫 。

三百年的扫地婢女不是白干的。徐念为人勤快,手脚麻利,又是天上来的仙娥,模样生得灵动可爱,与一众虾兵蟹将格格不入。未过多久,军营中便流传开来许多关于她的流言。

一日,徐念结束完封魂塔的清扫,正打算前往军营,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她转身寻去,发觉敖乙手中提着红木盒,温声问道:“阿淼,你可是要去军营?”

徐念点头,回问道:“二殿下今日也要出行?”

徐念现如今居住的房间本是堆放杂物之处,位于封魂塔的中层,是西海龙王安排了人专门腾出。而敖乙的寝屋安置在地下,离墓穴更近。

因此,她虽与敖乙同住在封魂塔内,却鲜少见到敖乙的身影,即使见面,也多是在墓穴或塔顶。

徐念从未在外遇见过敖乙,猜测他身怀病骨,应当是不好出门的。

许久不见,他精神不少,发髻梳得比平日整齐几分,一双桃花眼中光泽焕发,消瘦的脸颊虽苍白如纸,却另有一番病态的俊美。

徐念不由多瞟了他几眼,听对方说道:“给西海兵部的药做好了,却迟迟未有人来取,我正打算送去。若是你不嫌弃,不如带上我一同吧。”

徐念钦佩地说道:“您竟还通药理。”

敖乙笑着摇了摇头,回答道:“略懂皮毛罢了。只是些普通草药混制而成,用于治疗轻伤足矣。西海行军艰难,我既为四海一族,自然也想出些力。”

徐念心中理解,未有多想便答应了他的提议。他们一同驾云向南飞去,不到半时辰便抵达驻扎在荒地边缘的军营。

无垠荒地煞气浓重,若非灵力深厚,踏入焦土内便会受到侵蚀,身心俱损。

军营离荒地已有些距离,更有仙法保障,煞气经受隔阂,已对普通仙人无甚影响。

可敖乙在落地后却仍一副经受不住的模样,额前冷汗直淌,后脊战栗着,似是万分痛苦。

徐念见他这样十分焦急,连忙想唤来军医为他诊治。

未料到敖乙当即拦下,用毫无血色的唇讲道:“我的身体我清楚。病根深种,他人诊治用处不大,不必加重军中负担。”

徐念蹙起眉来,询问道:“可您这般,连正常行走都无法,还怎么送药?”

敖乙忖度片刻,无奈地开口道:“只能劳烦阿淼扶我一番了。”

徐念心生几丝犹豫,但见他随时倒下的病弱模样,也顾不得那些凡俗礼节,连忙上前搀扶。

因半边肩膀架着个人,她不好施法,便和敖乙徒步从军营的南门进入。守门的虾兵已与她十分熟络,见徐念一脸焦急的模样,便浅浅盘问一番,立即放两人通行。

今日的军营与往常不同,道路上少了许多杂物,营帐之间也收拾得整洁许多。

徐念尽量忽视了一众异样的眼光中,搀着敖乙沿他的指示来到囤积药草的帐内。

一郎中打扮的年轻仙人起身,面色难看地迎接道:“怎的二殿下亲自到访,还这副模样……”

敖乙被徐念扶至一旁的床榻上坐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让青知小友见笑了。我这身体仅仅离荒地近了几寸,便走不动路了。”

原来他便是青知。徐念心想道。

在军营这段时间,她常从炊事大妈嘴里面听到这个名字,说她相公也在此军营驻扎,身体受了些重伤,都是青知医仙给拯治完好的。

还说这青知医仙曾是天宫众医仙数一数二的高德医者,本是驻守秘法古籍的清闲神官,却为了战事而亲自向天帝请命,下来协助大军。

眼见他们聊起事务来,徐念不想坐下干等,便打算先行离开,待会再寻。

敖乙未拦她,只郑重道了声谢,转眼又投入与青知药仙的商谈中。

谈及医理,他脸上容光焕发,毫无刚才的羸弱之相。

徐念默默退出帐,向厨房方向寻去。等她未走几步,又被三位小蟹兵拦住了去路。

徐念见他们有些脸熟,仔细回忆一番,才想起是之前经常在她当值时,蹭吃蹭喝的惯犯。

那小蟹兵们推推嚷嚷几番,中间的那个站了出来,凶巴巴地问道:“我听十四说,你领了个小白脸回来,可是真的?”

徐念一怔,未料到是这种八卦问题,答道:“什么小白脸,那是东海的敖乙二殿下。”

小蟹兵们面面相觑,稍显瘦弱的一人说道:“你怎会与他纠缠在一起,听闻那废太子整日待在封魂塔内研究上古邪术,欲复活千年老尸大战魔君。最后因走火入魔性情大变,现如今生得残忍毒辣,嗜血成性!”

想到方才连走路都艰难的敖乙,徐念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谣传也太过荒谬,若不是见过真人,我差点都要信了。”

中间的蟹兵见她执迷不悟,走近大声说道:“你、你莫不是被那邪物迷了眼,也跟着走火入魔了!”

另外二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徐念脸色微冷:“二殿下温和善良,身体抱恙仍亲自前来送药,是有情有义之辈,你们怎能这样不敬。”

蟹兵们将她围住,有人伸手欲触及徐念的臂膀,被徐念一袖拂开。

“你喜欢他到这般,维护至此?”一片混乱之中有人发话道。

徐念心生烦闷,语气也放重了些:“我喜欢谁,与你们有何干?更何况那是东海二殿下,岂是我等不知轻重,在这评头论足的?”

这话一出,三个蟹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时安静下来。

沉默了会儿,右边一憨厚的小蟹兵脸红成一片,支支吾吾道:“可、可我们老大心悦于你,想要你做他的女人!”

他这话一出,本来气势汹汹的领头蟹兵更加急躁起来,狠狠瞪了小蟹兵一眼,红霞满面。

徐念瞠目结舌,未料到事情竟会遭到这种发展,心中一片茫然,想不通自己怎会突然蹦出朵烂桃花来。

她明亮的绿瞳中倒映出些许无辜,几次欲言又止,想了半晌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因蟹兵不依不饶地盘问,脚下后退了好几步。

她越退,那领头蟹兵便越逼近,甚至大着胆子拽住她青色的衣袖,似是想要将她拉入自己怀中。

一道银光霎时飞来,穿过蟹兵与徐念之间,铮铮作响。

蟹兵们警惕地后撤开几步,见一柄长相古怪的长剑插落在徐念面前,剑身轻薄若蝉翼,泛着淬了冷的银光。

仅半步之差,这柄剑便卸了那领头蟹兵的手。

不光蟹兵们,徐念也吓了一跳,窥见剑柄底端的翡翠时,她明白过来,下意识寻找白雀的影子,空中却毫无飞鸟的痕迹。

徐念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未料下一刻,容暮雪动作轻盈落在她身边,执起她的手指细细查看,问:“可有受伤?”

他就这样毫无遮掩,蓦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徐念惊诧又慌张,反问道:“你怎的来了?”

容暮雪触及她的眼神,蹙眉说道:“你险些遭人轻薄,我自是要来的。”

“可……”

徐念话还未说完,忽地听见那领头的蟹兵发出声哀嚎,连连求饶道:“求仙尊开恩!饶小人们一命!”

徐念的话被堵入口中。

是了,她忘了,萤雪仙尊的事迹天地间几乎人人传唱,本尊的画像、神兵坠天剑的模样,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仔细一看,今日的容暮雪更是比以往打扮得周正许多。

那头霜华般的银发今日被金冠高高挽起,狐裘披风上镶着金丝绣成的暗纹,身上的锦袍上去普通,却质地不凡,仍显雍贵。

这样的装扮,与徐念曾见过的话本中更是描绘得一模一样。

上一秒还情绪高涨的蟹兵们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瑟瑟发抖地蜷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他们一眼。

想到方才那些话,徐念心中尴尬难忍,见四下无人,干脆拉着容暮雪飞快向一旁偏僻的营帐躲去。

容暮雪一手执坠天剑,一手被牵着,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入的帐内似是军营的接客帐,此时未有一人。

徐念窥视完那群蟹兵仓皇而逃的背影,才将帐帘完全放下,转身靠近他。

容暮雪站在原地,缓缓开口道:“我不该寻你?”

他语调平稳,是在认真询问徐念的意见,眸底带着探寻与困惑,似是不解为何她会这般反应。

徐念摇了摇头,说道:“你来救我,我当然心怀感激。只是你仙尊的身份非比寻常,若贸然现世,因我而流传出不好的谣言,会对你的名望有损。”

容暮雪眼中的迷茫消失殆尽,说道:“既是得你感激,我便应当前来。名望我从未在意过,那是萤雪的,并不属于我。”

徐念见他毫不介意世人眼光一般,联想到他之前对于萤雪名讳的态度,犹豫半晌,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你现如今……究竟是谁?到底是十万五千年前以身退魔的萤雪,还是祭剑的白龙?”

世人皆道他是重获新生的萤雪仙尊,可徐念这段时间观来,他展露的品性,却是与容暮雪毫无差别。

他的肉身理应属于白龙,因冲出木棺时,他化作白龙之形。

可现如今立在徐念眼前的仙姿与手中那柄剑,却又应召着萤雪。

容暮雪目光沉沉,望着徐念良久,并未解惑,反而问道:“念念,在你看来,我应是谁?”

感谢宝宝们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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