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泽面露难色,刘弘基指着随行的黑衣黑甲的疾风营兵士道:“孙兄请放心,国公大人早就考虑过流民一事,有疾风营随行,可保二公子和少夫人安危。”
过了一会儿,刘弘基与孙泽并肩而来,看样子两人相谈甚欢。
孙泽拱手道:“还请二公子和少夫人随我前往县衙歇息,明日县令大人会亲带衙役奉公子礼佛。”
李世民没有回答他,反而眼神温柔低头去看观音婢,见到观音婢微不可见的点头后方道:“行,请孙县丞带路吧。”
孙泽偏头去看观察刘弘基的表情,见他脸上挂着“果然如此”的神色,孙泽不由得一阵烦闷。这个二公子在传闻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怎么在现实中如此惧内?一言一行都听这位少夫人的。
女人们都头发长见识短,二公子把这位少夫人宠到没边,孙泽觉得这实在不是好事。这个女人恃宠而骄,没准会闹出大事来。
孙泽摸了摸自己的假发髻,觉得自己没准要全秃。
到了阳曲县衙,县令王勤径带着捕头典吏迎了出来,王勤径是一个文绉绉的中年书生,身形瘦弱,他拱着手道:“二公子大驾光临,本县有失远迎。房间已经洒扫干净,请二公子移步。”
李世民弯腰将观音婢从车中扶出来,笑道:“开化寺声名远播,我与内子慕名而来,我们夫妻叨扰王县令了。”
王勤径与孙泽二人将李世民夫妻送去客院正房,看着婢女们鱼贯而入,换上器皿,帷帐、案几等,李世民笑得满脸宠溺:“这都是我家娘子用惯了的物件。”
又有两个婢女抬着一个箱子进来,莲荷道:“你们俩小心点,这箱子里装的都是少夫人亲手抄的经书。”
王勤径见状,明白这二人铁了心要去开化寺,任他如何相劝都不会改变主意,他和孙泽相识一眼,两人皆无可奈何退下。
李世民点了点观音婢的小鼻子,又晃开折扇道:“记住了,你是一个被宠坏又一心向佛的心善娘子,我是一个为博娘子一笑愿一掷千金的纨绔公子。”
清风进来道:“公子,房间周围有人撒过雄黄。”观音婢因为一条小翠蛇而惊魂不定,孙泽早就派人回来通知王勤径要重点驱除蛇虫,免得吓坏了李世民的心头肉,这位二公子回头给他们穿小鞋。
李世民合拢折扇敲着手心,眼神兴奋又淘气,道:“啊,也许会有漏网之蛇?”
清风摇头到一半,发现公子神色有些失望。
清风顿住了,眼神无比茫然。
到底该不该有蛇啊。
翌日,王勤径出动了衙门内大多数衙役,再上随行而来的二百名疾风营兵士,将李世民夫妻围了个密不透风,把他们送到开化寺。
一路上观音婢都在撩起马车窗帘仔细看着外面的情形。阳曲县城远不如晋阳城繁华,百姓们庸庸碌碌忙着生计,图个温饱。
可一出城天地就变了,屋子没有一间是好的,处处皆是残垣断壁,远处的田地里荒草长到齐膝高度,随处可见成群结队的流民,个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他们拄着拐杖拿着破碗,望着这一行人的眼中满是可怜的哀求,但是慑于疾风营明晃晃的刀枪,无一人敢上前来,反而都瑟瑟发抖躲在墙角里一动也不动。
观音婢看着心中难受,樊大志曾传信于她,大隋境内有多处年年干旱,百姓颗粒无收,民不聊生,饿殍满地。她原本以为有些言过其实,如今亲眼一见,才知道现实令人如此触目惊心。李世民见她的小脸越来越煞白,手心里冷汗连连,叹了一口气,伸手遮住她的眼睛,道:“别害怕,我们已经来了,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到了开化寺时,垂垂老矣的方丈慈惠大师正带着弟子们给流民施粥,大批的流民正挤成一团差点抢破头。李世民扶着观音婢下了马车,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破碗,跌跌撞撞走向他还年幼的孩子,欢天喜地道:“爹回来了,囡囡喝粥吧。”观音婢探头望去,那碗“粥”里根本没有几粒米,清可见底。
观音婢眼眶一红,她终于明白大批流民在阳曲县附近徘徊的原因,开化寺日日施粥,抢到一碗就能挨过一日,可如今慈惠大师他们也已经耗尽了家底,拿不出粮食给这些流民吃了。
观音婢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哽咽,她对王勤径道:“王县令,把我们的干粮拿给大师分给流民吃吧。”
王勤径犹豫道:“总得给二公子和少夫人留一些,您二位还未用午膳。”
李世民慢慢摇头道:“给少夫人留下一匣子点心,我身子壮,一两顿不吃撑得住。”
慈惠大师接到王勤径带人送去的布袋,他当然是认识这位王县令的,王勤径在他耳边低语数句,慈惠大师让弟子们去厨房把大饼和糕点碾碎了放进粥水里,再分给流民们充饥。他自己步履蹒跚走到李世民和观音婢面前就要下跪。
李世民连忙扶住他,道:“大师折煞晚辈了。晚辈所做,不值一提。大师义举,才令晚辈生敬。”
慈惠大师摇摇头,目光幽远,却又饱含怜悯,道:“流民越来越多,老衲实在有心为力了。”
听着慈惠大师苍老的声音,李世民和观音婢心下尤为感慨。
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更苦。眼下这种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境况,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让他们心中难忍痛疼。
李世民还知道,朝廷的义仓中堆满了昔日收刮而来的粮食,可他们从没想过打开粮仓放粮给百姓。朝廷初设义仓是想攒下多余的口粮,将来以民救民,谁能料想最终竟会发展成这样。
慈惠大师鸡皮鹤发,眼中却似有光芒在闪烁,道:“我佛慈悲,让在老衲临死之前见到二位。二位乃天命之人,非老衲可比,阳曲县周围有上万流离失所的百姓正过着凄风苦雨的日子,老衲就厚着脸皮将他们托付给二位了。”
观音婢心中一惊,她以为这位慈惠大师过来是要感谢他们将干粮分给流民,没想到竟然讲出这样一段话。
不过,什么是“天命之人”?
慈惠大师将自己的大弟子唤过来,道:“能恩,为师时日不多了,日后你们师兄弟便听从这二位的号令吧。”
能恩是一个憨厚的方脸和尚,他看着李世民和观音婢满兴奋不已,问慈惠大师道:“师父,他们就您说过的那个会解救流民于疾苦之中的人吗?”
慈惠大师点点头,喘着粗气道:“对,这是李世民李公子和少夫人。”
王勤径和孙泽一前一后走过来,就听到能恩满脸喜悦地问观音婢和李世民:“李公子,少夫人,二位打算如何救这些流民?”
啊,李世民和观音婢原本的设想是由观音婢演一出戏,心善的她出城拜佛时见到流民之苦后心生同情,于是昼夜啼哭,哀伤不已,苦苦哀求李世民多做善事、多种善因,然后李世民心疼爱妻,用为窦氏祈福之名,一掷巨万购粮施舍给这些流民。
你们看,多么美好的故事,值得被编排成折子戏的那种。
之所以如此百转千回,就是不想让人将此事扯到李渊身上,以为是李渊在广收民心,让皇帝生出忌惮。
没想到来到开化寺后,慈惠老和尚慧眼识人,再加上愣头青能恩和尚立刻追着他们夫妻打破砂锅问到底。
夫妻俩排好的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戏剧还没有开演,就被强行拉到结局环节。
早知道如此,就不用提前给衣裳熏上旃檀香的味道,在马车里塞那么多东西,带那么多婢女,还一路装着“惧内”了。
虽然本身也惧,不,是爱娘子。
李世民表情幽怨望向观音婢,怎么办?
观音婢心道,既然排好的戏已经夭折,就只好临场发挥了,她道:“我朝采用均田制,每人可领到相应的田地。阳曲县三面环山,南部低平,城外有大量荒地,不如让衙门将灾民造册,让他们开垦荒地,将来在此安居乐业。”
孙泽眼皮一跳,他料想要出事,这不就来了吗?
开垦荒地说得容易,没有一年半载的功夫,哪来的收成,流民们若指望着一年后的粮食,早就饿死了。
这段时间的口粮哪里来?种子哪里来?耕地的工具哪里来?
这位不谙世事的少夫人满脸天真,不知道此事做起来有多难,要不然阳曲县也不会紧闭城门,防止流民入内了。
王勤径心中的思量和孙泽一模一样,这两人恨不得给观音婢跪下来,要是引来流民冲撞了他们,后果将不堪设想。
慈惠大师却很高兴,道:“几位寺里请,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开化寺的树荫下,几盏清水,艺高人胆大的观音婢是这样说的:“这半年的口粮我来出,成丁每人每天半斤口粮,成年妇人减半,半丁亦减半。一个壮劳力领十亩荒地,两个月内要种上庄稼。十户连坐,有一户闹事就将十户全部驱逐出去。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将口粮双倍还我。”观音婢在说最后一句话前停顿了一下,她必须要让此事听起来像个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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