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恩和尚笑着告辞:“李大嫂您忙吧,贫僧刚从荒地回来,李家大哥说拔完最后一点草,他们就回来吃饭了。”
待李王两家人大汗淋漓回来时,李大嫂正从一个破瓦罐中将放了红米菜的野菜粥盛出来,分在七个木碗中。李大嫂为人很是刻板,严格按照口粮发放规矩盛粥,两碗粥比较浓稠,一看就是给李大和王二两个壮劳力的。最稀的三碗粥里野菜多,米粒少,便是分给孩子和老人的。难得是大宝和囡囡,竟是一样的份量。
王二一屁股坐在地上,端起粥碗,看了眼一旁瘦弱的女儿,提起筷子想要拨一些给她,却被妻子给拦住了。囡囡仰着头奶声奶气道:“爹爹吃,娘说了,爹爹吃饱了,力气大好种粮,明年咱家要还粮食给少夫人。”
看到女儿这样懂事,王二闻言一笑,用粗糙的大手抚摸她的头发,道:“咱家地里的杂草都拔干净了,明天用耒耨把地一翻,浇些绿肥,种上豆子和冬麦,以后囡囡就不会挨饿了。”
李老汉端起粥碗喝了一口,砸吧一下嘴道:“老大媳妇,你往粥里搁了什么,味道不赖。”
两个孩子着急的吹了吹,小心翼翼喝上一口,也跟着喊:“好吃!”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让李大嫂心下一软,她咧嘴一乐:“爹,少夫人让能恩师父送盐来了。”她掏出那个油纸包打开给李老汉看。其实里面的盐只够她一手握住,却让李王两家人都很高兴。
李老汉张着缺了门牙的嘴笑道:“这个好,吃了有力气,省着点放。”
炊烟渐渐升起,成群结队的人从荒地里回来。有一光着膀子的汉子走近王李两家的小茅屋,喊道:“李大,王二,里长说晚上又要在西头的大坑里沤绿肥,一户出一个人去帮忙!”
李大和王二连忙应下,这个里长是大家推选出来的一个老庄稼汉,做事一板一眼,没什么花花肠子,兢兢业业带着大家种地,他沤肥的技术最让人佩服。
王李氏对王二道:“当家的,明天你和大哥还要犁地,不如让我和大嫂去吧。”
王二摇头道:“不行,家家户户都是汉子去帮忙,你们两个娘们不方便,在家好好带孩子吧。”王二没有说出来的是,上一次沤肥的时候,有一户人家没人去帮忙,结果分肥料时里长直接跳过了这家。别人家都是汉子去,他们家是两个女人去,万一到时候分肥料只给一半可怎么办?
李老汉最先吃完,他喝掉木碗里最后一点汤汁,意犹未尽放下碗,道:“我听赵老三说,又有一批从鄂州来的流民,女婿你去打听一下,看你大弟三弟在不在里面。”
李老汉只有李大和王李氏一儿一女,而王二却还有一兄一弟,至今杳无音讯。听闻这个消息,王二果然挺直身板,打起精神道:“爹,那些流民还在阳曲吗?”
李老汉摇摇头:“阳曲县荒地都分完啦,我听说他们往马邑郡去了,马邑郡好像有个叫李靖的大人也在收留流民开荒,听说这回是咱们那位少夫人的嫂子,说是什么世子夫人给借的粮。”
王二听完很是感慨:“少夫人一家都是好人啊。”
李老汉站起身来,踱步到茅屋旁边的几个大树旁,用满是老茧、粗糙皲裂的大手拍了拍树干,道:“等地里种上庄稼,咱们就砍些木头竹子把这茅屋盖好,到了冬天就不怕了。”
李大和王二商量道:“妹夫,我听说粮种是可以挑的,你想选什么?”
王二心里早有成算,他将剩下的一口粥倒进女儿碗里,道:“大哥,我想多种点大豆,好活,今年就能有收成。我还想种点麻,不但凑合着能吃,到时候还能给她们母女做点衣裳。再种上一茬冬麦,到了明年刚好还给少夫人。”
李大闻言点点头,道:“我看成,就这样办吧。”
在樊大志的授意下,南来北往的商队传着小道消息,附近几个州的流民都知道了并州有一位菩萨心肠的少夫人,愿意借给流民粮食开垦荒地。
一时间,流民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正顶着炎炎夏日,乌泱乌泱朝着并州方向蜂拥而来。
晋阳城留守衙门里,墙角放着两个盛满冰的紫铜鎏金大盆,屋里感受不到一丝炎热。身着官服的李渊高高坐于上首,李建成和李世民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其余大大小小的官员按照官职分坐于下首两侧。
奉命整肃甄翟儿旧部的段志玄前来复命,当着一众大大小小的官员,李渊抚着胡须赞赏道:“短短数日,段轻车就能让甄翟儿昔日旧部归心于留守衙门,忠心于皇上与朝廷,段轻车果然年轻有为。”
李世民冲着段志玄眨眼,段志玄低头一笑,不卑不亢坐于众官下首。
太原郡守郭永安起立拱手道:“留守大人,下官有事要禀报。”
李渊笑道:“永安请讲。”
郭永安站出来,躬身道:“大人,本郡阳曲县令王勤径为官勤勉,鞠躬尽力,以报圣恩。他收留流民近万人,在阳曲县郊外野地里开垦荒地,恢复农耕。下官想请大人下令嘉奖。”
李渊面色大变,他站起来满脸惊讶道:“真有此事?一个小小的阳曲县便能收留近万流民?”
郭永安认真道:“下官亲自去看过,绝非虚言。如今阳曲县郊外野地已是欣欣向荣之貌。”
李世民也转过头对李渊道:“爹爹,郭大人所说千真万确,前些日子儿子与长孙氏前往阳曲县开化寺为娘亲祈福,当时阳曲县外有大量流民逗留,王县令有仁慈之心,代表流民向长孙氏借粮五千斛,并许诺一年后双倍归还。长孙氏应下后,用私房钱请通大商行代为购粮。”
不料李渊听完他的话勃然大怒,训斥道:“胡闹,你们夫妻怎可从流民身上挣钱!如此行径岂不是鱼肉百姓!”
李世民战战兢兢起身拱手道:“儿子知错了,请爹爹息怒。”
众位官员纷纷帮李世民说话:“大人,二公子所为并非不义,如今这天下,除了二公子伉俪,还有谁愿意借粮给流民呢?”
“大人,二公子和少夫人也是好心。”
“是啊,是啊,大人对二公子有些苛刻了。”
李渊并未消气,狠狠瞪了李世民一眼,道:“回去再收拾你!”
李世民脸上挂着几分委屈坐下。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李渊转过脸来对着郭永安朗声大笑道:“永安所言极是,为官当做王勤径啊,赤胆忠心,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不仅能让本县百姓安居乐业,还能收留如此数目的流民。活以万民,功在社稷!王县令于国有大功。本官要具本上奏,请圣上颁下恩赏!”
在座的众位官员互相交流着眼神,纷纷起立道:“下官当以王县令为楷模,为陛下分忧!为大人分忧!”
就在一群官员热血沸腾表决心时,李世民垂下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如果观音婢在这里,她一定就会明白李世民变脸和演戏的本领是跟谁学的了。
李家父子,皆是戏精。
下衙之后,李世民特意请郭永安到出云院小酌几杯,道:“世民要多谢郭大人。”
郭永安是有些圆润的胖子,性格也有几分圆滑,他笑着道:“当初剿匪一事,郭某还未谢过二公子,郭某今日便还了这人情。人生苦短,郭某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如今更是乐得聋哑,有些事只会远远看着。”
李世民知道他说的并非是剿匪一事,于是笑了笑。
两人打着哑谜,聊了会风土人情,饮上几杯,李世民便送郭永安离开李府。
不久之后,并州境内各郡县均有人搭上观音婢或者郑观音,纷纷依葫芦画瓢做起了收留流民开垦荒地的“生意”。
李府由此还组织起了“夫人会”,募集银两以备购粮之用。
运粮的车队穿梭在并州境内各处,各处新造的名册络绎不绝送到李渊的书房里。
李渊抚摸着厚厚的名册,大笑着对着李建成与李世民道:“果真有十万之众,咱们并州这回是壮大起来了!总算是没有辜负我们的一番苦心啊。”
李渊对李建成道:“毗沙门,你安排一下,为父要私底下见一见那位铁官。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包括郑氏和你的心腹。”
长安城中,为了差事出门数日的高士廉终于回府,管家心急火燎送上李世民的信,道:“表姑爷派来的人说,此事十万火急。”
高士廉连忙展开信纸,原本他的神色颇为和煦,但脸色竟然越来越煞白,冷汗涟涟。李世民在信中用了大段的文字关心高芸娘和他的安康,只在结尾处写道:“观音婢治家甚严,嗜赌、酗酒的下人皆会被逐出府去。听闻舅父曾请术士为其批命,莫不是严妻之命?”
高士廉猛然站起来,命人请来高芸娘和长孙无忌一道参详这封信。
长孙无忌接过信看完后,面无血色道:“舅父,我了解世民,此言看起来像是一句笑谈,我推测世民一定是在暗示我们有人透露了当年术士为观音婢的批命之言。”
高芸娘闻言脚下一软,跌坐在小榻上,她双手死死捏住帕子,颤抖着声音道:“观音婢会不会有危险?”
看到妹妹和外甥皆因此受惊,高士廉颇为自责:“都怪我,当时蒙了心,找来术士为观音婢批命!若非如此,观音婢又怎会陷入危局!”
长孙无忌年轻尚小时便被继兄驱逐出门,这些年来早养成了沉稳坚韧又锋利的个性,他拿起信又细细看过一遍,抬首问道:“舅父,咱们府上这些年因为嗜赌、酗酒而被驱逐出去的人有几个?”
高士廉命人将管家唤来,让他列出因嗜赌、酗酒而被赶出府的仆役姓名和驱逐时间,然后他对着名录一个个仔细斟酌。
“此人不可能,被赶出府的时候你们还未回高家。”
“此人也不可能,只是一个粗使小厮,进不得内院。”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一个叫做高卫的人身上,道:“此人曾是我的贴身随从,因为太好赌博,被我赶了出去,应该便是他。”
长孙无忌双眼死死盯住那个名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舅父,斩草要除根。杀了他,观音婢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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