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堂的正房里,李渊听闻李密要去攻打洛阳时,亦是万分惊喜。他在原地转着圈圈:“若是东都告急,杨广可就顾不上咱们这儿了。”李渊原本很担心自己的野心暴露后会引得杨广勃然大怒,派大军来围剿并州。如今杨广无暇他顾,李渊也就如释重负。
躺在床上的窦氏脸色青乌,呼吸声很沉重,她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气若游丝。
李世民见状,鼻子一酸,心头哽得难受,看来娘亲这次真的是不大好了。他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将窦氏扶起来,问道:“娘亲,您这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明明昨日他来看娘亲时,娘亲还有余力和他说笑啊。
窦氏没有理睬李世民,她望着李渊,极其缓慢道:“渊哥,你何不趁此机加紧募兵,之后一举拿下长安?”
今天早上起来,窦氏发现自己的脚有些麻木,老人说人死是从脚开始的。她猜到自己大限将近,心思却如往常一样细腻深远。
只是她撑了这么久,似乎熬不住了。
李渊这一生,最倚重信任的幕僚并不是刘弘基,而是他的发妻窦氏。他从窦氏涣散无神的眼睛里读到了催促,习惯性地连连点头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办!”说着便动身去了书房。
窦氏对着世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也跟上。
李世民看着窦氏隐隐发黑的面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摇了摇头,并不肯走。
窦氏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你去把观音婢叫来陪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了。你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观音婢吗?她有点像年轻时候的我。后院对于我们来说,太小了。”
李世民眼里噙着泪花,他心里万分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
窦氏用力浑身的力气道:“世民,这天下原本是宇文家的,我是宇文家的外孙女,杨家夺了我外祖的天下,我恨了一辈子。你争口气,不要让娘带着恨意去死。”
汪嬷嬷也走过来跪下,哭着求道:“二公子,请您听夫人的话吧,夫人的这些孩子中,打小就数您最能体谅她的苦处。”
话到此处,李世民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他轻轻地扶着窦氏躺平,道:“我这就叫观音婢来。”
走到出云院外,李世民重重抹了几下眼睛,他不想让观音婢看到他哭。可他红红的眼眶又如何藏得住,果然观音婢一见他就心里咯噔了下,睁大眼睛问:“世民,你怎么哭了?”
李世民未语泪先落,哽咽道:“娘亲看着不大好了,我刚刚去了趟王大夫那里,他说娘亲的身体已是强弩末矢,让我们准备好后事。”
观音婢只觉得一个激灵,冷意从心底流向四肢百骸,他们一直都知道窦氏的身体不好,可她撑了那么久,他们便以为她会一直撑下去。
看着李世民脸上簌簌直落的眼泪,观音婢手足无措道:“先别哭,我去看看娘亲。”
李世民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眼泪掉落在她颈部,道:“她昨天还要我别光顾着去看她,要多陪陪你。”
观音婢闻言,悲意更浓。
待李世民离开后,观音婢带着去了墨韵堂,汪嬷嬷撩开床帐,窦氏正昏昏睡着,她往日枯黄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黑漆漆的气息。
观音婢别过脸去,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她走到门口,轻声吩咐莲荷道:“去将我的换洗衣物取来。”
汪嬷嬷道:“二少夫人,您这是?”
观音婢温声道:“嬷嬷,我要留下来为娘亲侍疾,为人子女,这是我们该做的。”
汪嬷嬷犹豫了一下,方道:“夫人性子冷清,一向不喜欢人多热闹,可二少夫人投她老人家的脾气,想必她是愿意的。”
此时李渊的书房里挤满了人,李渊坐在上首,四个儿子分坐在他身后两侧,下首坐着裴寂、刘弘基、刘文静、长孙顺德、唐俭、殷开山、长孙无忌、段志玄和几位信得过的幕僚。
李渊提及募兵之事,堂下众人皆露出欣喜的神色。
裴寂见状道:“大人圣明,大伙儿都盼着今日呢。”
李渊抚了抚须,道:“年后正式开始募兵,眼下该准备得都得准备起来。依众位之见,该派何人前去募兵?”
刘弘基想了想,道:“大人,据弘基所知,在座之中有募兵经验之人不下三位,乃长孙兄、段小将和在下。”
裴寂建议道:“玄真以为,无论派谁去募兵,此事得由一位公子来统筹方可。”裴寂字玄真。
话音刚落,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均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异口同声请命道:“回爹爹,儿愿往!”
李玄霸看了看左右,露出懵懂之色,李世民伸手拽了他一把,李玄霸跟着站起来,鹦鹉学舌道:“禀爹爹,儿愿往!”
裴寂笑着恭维道:“大人膝下儿郎个个都是英豪,何愁大事不成!”
李渊与裴寂相交多年,自然愿意听听这位多年同僚兼老友的意见,道:“依玄真之见,我这几个儿子究竟哪一个更合适啊?”
众目睽睽之下,裴寂并不发怵,他感受着几道异常灼热的目光,郑重其事分析道:“世子位居嫡长,最具威重,公务之事,驾轻就熟,当居首选,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二公子曾代父巡视各郡,在民间颇具雅名,声望极高,玄真曾听得乡野传闻,说二少夫人慷慨借粮,活以万民,百姓视之为活菩萨。故玄真以为,此事由二公子统筹为最佳。”
裴寂此人思路清晰,言辞掷地有声,李渊点了点头,道:“玄真言之在理。”
话音落地,李建成虽然有些失落,依旧对李世民投去鼓励的眼神,李元吉则是低声骂道:“马屁精!”
腊月过了大半,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世民忙得团团转,白日里要商议募兵的规程,夜间便和观音婢一起守在窦氏面前。
窦氏与寻常人家喜欢儿孙绕膝的老夫人不太一样,她清冷又严厉,寻常人难以讨她喜欢。最近这几天脾气变得更加乖张,多数时候她都在昏睡着,醒来时若是看见床前围了许多人就会发脾气。
因她清醒时总愿意和观音婢说上几话,所以李渊便下令其他人都在花厅候着,由观音婢在屋内伺候。
由于宜阳公主还在软禁,郑观音一个正经主子带着李渊的小妾们候在花厅里,期间不乏有姨娘比如薛红袖之流,想和郑观音搭上话,但郑观音一向眼高于顶,才不愿搭理,她们只能讪讪退下,一个个枯坐着。
相对于花厅这边的饮茶枯坐,观音婢倒是忙碌了很多,王大夫每天会过来两次,给窦氏扎针喂药,都要观音婢打下手。
窦氏偶尔会清醒一会儿,她会和观音婢说说陈年往事,说着说着又会渐渐睡着。她说得最多的是她年幼时在宇文氏皇宫的往事,偶尔也会说说她和李渊年轻时的事。
“我在舅舅的皇宫长大,那时候舅舅对皇后很不好,只因皇后是个突厥人。我就劝他说:儿女之情是小,天下安定是大,若因为夫妻情分不好引得边关百姓受苦,这就不好了。”
“年轻时候很最喜欢骑射,马上功夫一点不比国公弱,那个时候常常纵马打猎,快活极了。”
腊月二十七那天,窦氏的精神好像好了几分,派人将李渊和儿子儿媳都唤到床前,除了宜阳公主,该来的都来了。
“渊哥,募兵之事可有进展?”窦氏一开口便问。
李渊连忙道:“夫人放心,进展顺利。此事由世民来统筹安排,该做的准备都已到位,年后便正式开始。”
窦氏放心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郑观音和观音婢身上,露出难得的温和:“郑氏,长孙氏,李家选的这条路会很难,身为李家的媳妇,你们要陪着夫君走下去啊。”
郑观音不怎么过问外面的事,政务上的事只要李建成持赞成的意见,她便不会反对,她点了点头,道:“娘亲放心,儿媳晓得的。”
观音婢明白窦氏这只怕是回光返照,心里堵得慌,喉头火辣辣的,红着眼睛对着窦氏屈膝一礼:“儿媳不会辜负娘亲的期望。”
窦氏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的儿子,眼神中带着一丝留恋,叮嘱道:“建成,世民,元吉,要善待你们的妻子,切记夫妻同体,荣辱与共。”
李建成和李世民哽咽着应“是”,李元吉却道:“娘亲,你也知道我那妻子乃……”
窦氏诘问道:“老四呀,有旁人逼你娶她吗?这不是你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吗?”
李元吉想到当初爹爹娘亲曾极力让他打消娶公主的念头,只得讪讪闭上了嘴。
窦氏招了招手,示意李玄霸来到身边,摸着他的头道:“玄霸,让你爹给你找个疼你的媳妇,要听你爹的话,听哥哥们的话。”
李玄霸虽然异于常人,此时亦心有所感,哭得眼泪滂沱。
窦氏挣扎着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到处看,终究没有找到那个想要的人,又跌回在枕头上,语气激烈道:“秀宁,我的秀宁,告诉她,做女人不要太过刚强,过刚易折,对孩子要和气些,不要像我一样。”
坐在床边的李渊握住她的手,哄道:“好,我这就安排人去告诉秀宁,你休息一下,不要太累了。”
窦氏枯瘦不堪的手攀上了李渊的脸庞,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她断断续续道:“渊哥,以后……我再也不能……帮你拿主意了。”
说完,窦氏的手掌便无力地垂下,双眼缓缓阖上,如同安详的睡着了。
离她最近的李渊瞪圆了眼,陡然发出一阵肝肠寸断的哭声。
一开始写大纲的时候,我的计划是把这篇文写得轻松一些,写到这里还是有点悲伤了。
构思窦氏这个人物时(虽然她的戏份早早结束,但她对于此文而言是一个关键人物,后面主角配角的人生走向与她留下的影响脱离不了关系),我希望能写出她内心的挣扎,她的夙愿,她在夫妻关系中的期望与不甘,她对几个孩子的看法,她为孩子做过的努力,她的母爱与清冷严厉如何互相交织又矛盾,她对观音婢带来的重大影响,然后为接下来的内容做出铺垫。
其实真实历史中,窦氏应该是早就过世了,我篡改时间线让她多停留了一些时间。
今天,让我们告别窦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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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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