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您的这些年是过得很不错的。”白王赞许道,“诸位,请看他——多美啊。”
美:这词语从来没有一次被用来形容过他。他很——可怕,引人畏惧。沉默,阴森。也许有人觉得他英俊过,但从没有人提过。这品质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现在没人反驳这个形容,美。
“陛下。”
对此黑龙回复道;士兵站在他身后,见他弯下了腰。那柄剑被放在一旁。他发觉,实际上并不是他,选择了站在他身后,而是他选择了站在他身前。这是他的习惯——如今也没有改变。
“首都现在需要人手。”白王说道,笑意盈盈地,“有许多丰饶的土地:我愿意留给您。只要您回来,这些土地都会是您的。实际上,依照女神的遗愿,您会是这片大陆上最尊贵的人,因为无论如何,您都是她最宠爱的儿子。”
他仍然垂着头,谦卑地站在那,说:“不用了。”士兵听见他说:“感谢您的美意,但我更愿意在那座山上度过余生——我一生已经犯过足够的罪孽了,能在静谧中细数我自己的罪过,使我感到满足。”
罪过;说到这件事时,有个人禁不住笑了。士兵抬头时,看见一簇明亮的红发。
“罪过!”血龙王说道,“你说得不错,大哥,你在山居的岁月,过得一定是很悠闲的。”他笑道:“但看看我。”
看着他:血龙王如今是个有一半身子是完好,另一半身子则浸泡在各式残破中的人。他的手臂在最终的战争中被咬断了,而半边身体的伤疤则是被自己的火烧伤的。“天火”无法熄灭,且确实也毁灭不少敌军,然而他自己也难逃其锋芒。胜利是艰辛的。
“好了,两位。”白王笑道,“让我们享受和平的岁月——再没有任何斗争的理由了。”
他转向黑龙:“我有件礼物给您。”
礼物?那该是什么?士兵跟着他们出门——原先,白王是让他停下的,然而黑龙却说:“让他一起来。”前者便也微笑着,不说更多了。他便跟上了,拿着那柄剑。这感觉让他感到很熟悉;甚至,让他浮现出一点微笑...人需要熟悉的感觉...无论那曾经是...怎样的折磨。
“说是礼物——实际上,我认为,”白王带着他们,走上旋转的阶梯。这地方现在成了他的堡垒,而也增添了他的神秘和繁复。四处的墙角浮现蛇的纹路,而阶梯能通往何处,谁也不能明说,“这东西一早就是您的——这算是您给我们的礼物,需要我们回礼才是。”
这——塔,白王解释:“它在升高,您注意到了吗?”他微笑道,“这说明世界走上了正确的轨道。它会越升越高,像人的智慧和学识一样,上攀无垠。我不打算一直做它的主人:我认为但凡有能力的人,都可以做多米尼安。您能想象这会是座多丰富的建筑!”
“我的见识不足我想象。”黑龙回答,“但我相信它会是好的。”
他们上升,上升,沿着中央的一根洁白的柱子:奇怪的柱子。迅速人就会发现它不是建筑,即使它有大理石的白,石头一样的光泽,然而它却——摸起来,像是人的血肉,紧密却柔软。
“摸摸看。”白王柔声说,“这是世界的首生子——它马上就要出生了。会是头漂亮的龙。”
他不曾回头;他不在乎他们是不是真的伸手抚摸。但士兵看见,那面孔侧过来,瞬间,光阴在上边划过,像一座雕塑从诞生走到了破碎;他抬起手,上面的鳞衬着这树一样的肉状物的白,在碰到的最后瞬间,又收了回来。
“说来,大使。”白王愉快地念道,“有什么需要汇报的内容吗?哪里有需要我们派出人手的困难?”
困难;他一五一十地说了,白王听着。
“有件事...”他犹豫道,看向他跟前这人。
他回头看他。“有什么事,我在,不方便说?”
也并不是——反正是些毫无依据的事。难道不是?毫无依据,像个无关紧要的笑话,但他的喉咙收紧了。“噢。”白王回过头,看向他。“那听起来像件有趣的事。是什么?”
这些日子里,人很难看着白王的眼睛说谎了:他的眼睛是块有魔力的石头。他于是说了:“人们说他们做黑色的梦:这似乎是个群体性的梦,除此之外只有干旱和气候需要注意。”
“黑色的梦!”白王笑了。他看了一眼另一个男人,“又一起——是的。您别惊讶,不是您一个人这么报告。”
他再次回头,登上了最后一级阶梯,推开了门,向着背后说:“从水原的四处,亲爱的使者,都传来这样的消息——黑色的梦。”
一个黑色的梦:但这房间完全是白色的。白色的瓷砖,白色的水,白色的天顶,最后是那棵白色的,肉质的树。白王走上前,踏上阶梯,将手放在池水中,洗净了,又示意他们也照做;他已经离开,走向房间尽头,越过瓷砖生长的树旁,而他们在池水旁洗手。
士兵的鳞是白的;而他的鳞是黑色的。黑色的鳞,没入水中,像水也变成了黑色。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见到了,对他笑了笑;这笑容让他很茫然,他又说:“别相信这些没道理的梦。”
他说完,便走了,向着白王,士兵在他们身后看着。
他理应不相信这梦:荒诞,无缘由。黑色的云,黑色的水,黑色的心,但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洁白的房间里,他们说起了这个梦呢?在这个黑色的人影最突兀,最刺目的时候。
“那是无稽之谈。”白王笑道,“您知道这个梦说的是什么吗?他们说:女神不是自愿献身的,她充满怨恨,留下了诅咒。但不,不,我的朋友,不是这样的。再也没有比她更温柔,充满慈爱而不是任何自大,虚妄和怨恨的殉道者了。她是这片土地的母亲。”
他的手指拂过这棵白色的树,说:“这才是女神留给我们的礼物——不是诅咒。实际上,我今天想邀请您过来,就是想让众人相信,此事绝不存在。她不会诅咒这一切,您是最清楚不过的?”
士兵向他们走去,听见良久,一声很轻的回应:“是的。”
是的,是的——她是最不会做这样事的人。再也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人了?
白王微笑;他作了个手势。一个起始。
“实际上——”,他宣布,“我希望您作为女神的——您作为她最爱的儿子,祝福这个要诞生的孩子。并且,实际上,我认为您比任何人都有立场,因为他对您来说不止是世界的首生子。”他登上高台,将手伸进了这血肉所做成的,白玉般的树的树冠里,小心翼翼,无比郑重。
他们站着;士兵和黑龙,在树下,看着他的手没入其中,抱出一个浑身被白鳞覆盖的肉块,四周组织柔软,松散,仿佛一个布团。
“纯白无暇。”白王说道,向他们走来,仿佛怀抱纯洁之核,“这树中没有任何黑色的裂缝。”
然而——士兵看见黑色。他转过头,发觉这男人的绿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树的表面,他的影子映出黑色的光。
“他对你来说,不止是世界的萌发。”白王站定黑龙身前,将这肉和鳞做的襁褓递到他手中,“这是您和女神的孩子,朋友。”
士兵看见襁褓中的事物:一个像鱼,像龙,又有点像人的小东西。白王的声音无比悦耳而婉转地响起,诉说这世界对这古怪小家伙的谢意:“四个春秋,终于养成了生命的源头。他完成了他的使命。”
他对他微笑,松了手:“您是他的父亲。”
父亲——它落到另一个怀抱里。它会感受到吗?它会觉得这个怀抱远比之前那个坚硬吗?无从得知,它一言不发。
士兵颤抖起来;这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怀抱着襁褓的人许久没有回话。他听见鳞片生长的声音,却无法辨别那是否只是树叶萌发;他身边这男人一动不动,绿眼睛中不见任何光彩和眼泪,仿佛全身都凝固成了石头。
“孩子。”
孩子。这声音使他战栗;因为这像是来自非常久远过去的声音。孩子——他说,当他为他们梳理头发,送他们入眠,将他们从战场上带回来时。当他们哭时,笑时,他都说:孩子。
“孩子。”他说道;闭上了眼睛。他低下头,将脸靠在这襁褓中,没有其余声音,他只说:“孩子。”他见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仿佛雕塑上的一个错误,柔美,无法复制的刀伤,拉开毁灭前的一个图景,为使得雕塑在瞬间,复现出人的鲜红和生命来。
他的肩膀颤抖起来。“孩子,”他哭泣道,“我的孩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