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霓虹下的旧疤

霓虹灯将城市夜空染成一片氤氲的紫,像泼洒在黑丝绒上的葡萄汁,顺着摩天大楼的轮廓缓缓流淌。五星级酒店的包厢门被推开时,一阵裹挟着昂贵香水、陈年勃艮第酒香与松露牛排焦香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将门外的微凉初夏隔绝。

包厢内,水晶吊灯悬挂在穹顶,切割出无数道炫目的光斑,在鎏金墙纸和意大利进口的皮质沙发上跳跃,像一个个易碎的琉璃梦。墙角的香槟塔折射着细碎的光,冰块在高脚杯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与同学们此起彼伏的谈笑交织,几乎要掀翻这方寸间的浮华。每个人都精心雕琢着自己的模样——男人穿着熨帖的定制西装,腕间名表的表盘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女人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的卷度都恰到好处,复古红的丹蔻划过杯沿,言谈间尽是职位、学区房、子女留学这些坚硬的标尺,丈量着彼此分别九年后,那段早已被时光揉皱的柔软青春。

林栀蜷在靠墙的丝绒软椅里,像一只误入华丽笼子的孤鸟。她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没有精致的妆容,只在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豆沙色口红,在这片浓墨重彩的喧嚣里,显得格外单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镇柠檬水的杯壁,冷凝的水珠像泪滴般蜿蜒而下,濡湿了她微凉的指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凉意。

她今年二十七岁,在一家小众出版社做文学编辑,日子过得像杯温吞的白开水,平静得近乎一潭死水。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连一场像样的争吵都鲜有。此刻置身这片“高中同学十年聚会”的漩涡,她熟练地扮演着合格的旧日同窗——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温和,在同学们高谈阔论时适时点头,偶尔插上两句“真厉害”“恭喜啊”之类无关痛痒的评论,仿佛那段兵荒马乱、心事汹涌的青春,从未在她心底留下过深浅不一的沟壑。

周围是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曾经扎着马尾、爱偷偷传纸条的女生,如今成了珠光宝气的全职太太,抱怨着保姆的难缠;当年总爱趴在桌上睡觉的男生,西装革履地吹嘘着自己公司的上市计划;还有那个被全班奉为女神的班长,依旧明艳动人,滔滔不绝地分享着海外旅居的见闻。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迹,有人眼角爬上了细纹,有人发顶添了几缕银丝,唯有眼底的精明与试探,在推杯换盏间愈发清晰。

林栀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酸涩的柠檬味在舌尖漫开,冲淡了空气中过于甜腻的香水味。她的目光掠过包厢中央,落在墙上悬挂的高中合影上。照片里的少年少女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笑容青涩而明亮,阳光洒在他们脸上,连汗水都闪着金色的光。她在照片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梳着齐耳短发,眼神怯生生地望向镜头右侧,而那个方向,站着陈初。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带着绵长的钝感。

陈初,这个名字像一枚被时光磨得光滑的石子,沉在她记忆的湖底。他是她整个高中前两年的光,是她藏在笔记本扉页的秘密,是她每次路过教学楼三楼时,忍不住放慢脚步想要多看一眼的身影。他成绩优异,眉眼清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疏离与干净,像盛夏老槐树下的清冽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她懵懂的暗恋。

她暗恋了他三年,从高一入学时他帮她捡起掉落的语文书开始,到他提前保送名牌大学、悄然离开学校那天结束。她甚至没来得及将写满心事的纸条递出去,没来得及说一句“我喜欢你”,那个让她仰望了三年的身影,就像一阵无声的风,带走了她青春里最明亮的色彩,只留下满室黯然。

就在这份失落快要将她淹没时,江澈闯入了她的世界。

转学生江澈是在高三那年的初秋来到班级的。他穿着同样的蓝白校服,却硬生生穿出了桀骜不驯的味道。林栀至今记得他第一次走进教室的场景,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而当他抬起头时,林栀的呼吸几乎停滞——他有着与陈初近乎重合的眉眼,一样的双眼皮,一样微微上挑的眼尾,连笑起来时左脸颊的梨涡,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唯一不同的是,陈初是清冷的、疏离的,像遥不可及的月亮;而江澈是热烈的、鲜活的,像盛夏正午的太阳。他会在她刷题到深夜时,悄悄在她桌肚里塞一瓶温牛奶;会在她被数学难题困住时,耐着性子一遍遍讲解,指尖划过草稿纸的动作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会在体育课上,故意跑到她所在的树荫下喝水,笑着问她“林栀,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玩”。

那些不经意的温柔,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林栀的心。她知道这样的靠近带着自欺欺人的成分,可她还是忍不住沉溺——沉溺在那张相似的脸庞里,沉溺在他带来的、久违的心动里,将对陈初的执念,悄悄转移到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身上。

她至今记得,某个晚自习后的夜晚,两人并肩走在洒满月光的小路上,江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眼底映着漫天星光:“林栀,高考志愿,我跟你一样。”

那句话,像一颗糖,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甜了一整个高三。她甚至偷偷描摹了无数遍两人在同一所大学的场景: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一起在校园的樱花树下散步……可命运的玩笑来得猝不及防,填报志愿的那天,她赫然发现,江澈的志愿栏里,填的是与年级第一苏念完全相同的学校和专业——那是她踮脚也够不到的未来。

毕业典礼上,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江澈与苏念并肩走过红毯,指尖看似相牵的画面,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开了林栀的心脏。她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场青春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哎,你们听说没?江澈和苏念!”

一道兴奋的女声突然将林栀从回忆中拉回现实。说话的是当年坐在她斜后方的女生,如今妆容精致,每根睫毛都透着考究,她挥舞着涂着复古红丹蔻的手指,语气里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去年在马尔代夫办的婚礼!我刷到过照片,碧海蓝天,白色的沙滩,他们穿着婚纱礼服,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男生立刻附和,语气里混杂着羡慕与不易察觉的酸意,“听说两人现在都在硅谷发展,一个做人工智能,一个搞金融投资,强强联合,事业风生水起。啧啧,当年我就看他们有夫妻相,果然修成正果了。”

“江澈”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沉寂湖面的石子,没有预想中的惊涛骇浪,只有一圈圈平静而遥远的涟漪,缓慢地、固执地荡漾开去,触碰到记忆深处最柔软的湖床。林栀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水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底,稍稍压下了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她又抿了一口柠檬水,酸涩的味道在舌尖漫开,恰好掩盖了呼吸微不可察的顿挫。

“林栀,你那时候跟江澈好像挺熟的吧?”

话题的火苗终于还是溅到了她身上。说话的是当年的班长,他笑着将话头引过来,眼神里带着善意又暗藏探寻的好奇:“他转学来之后,不是还跟你同桌过一阵子吗?那时候你们俩经常一起讨论题目,我们都以为……”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当年班里确实有不少人起哄过她和江澈,可只有林栀自己知道,那场看似美好的悸动,从头到尾都带着“替代”的阴影,像一场自导自演的骗局。

林栀抬眸迎上众人的目光,唇边早已准备好的笑意未曾减退,反而更温婉无懈可击,像一副精心调试过角度的面具。“嗯,是坐过一段时间同桌。”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傍晚拂过琴弦的风,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与淡然,“他们很般配,真好。”

没有人能从我此刻平静如秋湖的眼眸中,窥见那个夏天的兵荒马乱。没有人知道,那段青春里,有一片灼烧过她整个青春的、名为“陈初”的清冽月光;没有人知道,江澈的闯入,曾给她带来过怎样的狂喜与失望;更没有人知道,她至今都不敢深想,当年对江澈的靠近,究竟是被他本身的热烈吸引,还是因为他眼角那抹与陈初如出一辙的弧度,让她沉溺在自欺欺人的幻境里,无法自拔。

聚会在虚伪的热络与真切的疲惫中散场。夜色已浓,初夏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却吹不散衣角沾染的烟火气。林栀婉拒了几位同学顺路送她的提议,独自走向地下停车场。

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的瞬间,世界突然被隔绝开来。车窗半开,微凉的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爽。车载广播里流淌着一首熟悉的老歌,是高三那年循环播放的旋律,歌词模糊在记忆边界,像青春里一段未记全却莫名牵动人心的副歌。

她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闭上了眼睛。那个名字连同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在寂静的车厢里挣脱束缚,悄然变得清晰立体。陈初清冽的侧脸,江澈带着笑意的眉眼,毕业典礼上那看似亲密的指尖轻勾,还有自己藏在笔记本里的、未曾说出口的心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像一部缓慢播放的老电影。

城市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拉成长长的流光丝线,温柔地缠绕着车厢。林栀的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扯动了一下,不疼,却带着绵长的、无法言说的空落与怅惘。原来有些遗憾,并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它只是被埋得更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便会破土而出,带着潮湿的凉意,席卷所有伪装的平静。

而那场关于“像与不像”的青春骗局,那段掺杂着替代与错觉的懵懂悸动,终究成了她心底最隐秘的疤,一碰就疼,一想就怅然。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映着窗外迷离的光,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摩挲,像在触摸那段早已远去,却从未真正释怀的青春。

原来,有些意难平,真的会贯穿一生。

那场盛大的暗恋,只是轻巧指尖的勾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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