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脊一僵,楚悠连连摇头,因为慌乱,嗓音不自觉提高了些:“自然不会!”
想起那人,眼底慢慢泛起一层泠冽的杀意:“就算是为了我的家人,萧临身为那狗贼的儿子,也难逃其咎,本就该死。”
她本该死在襁褓之中,是义父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不分昼夜,教她武功。萧子庭更是如同兄长,悉心照料她,陪伴她。
数不尽的日夜,满身伤痕,她从没有抱怨过半句。满门血债,只杀他萧临一人,已经便宜了那狗皇帝。
想到这儿,楚悠对上他的目光,试探道:“子庭哥哥,我们这番大费周章接近萧临,为何不直接杀了那皇帝老儿?”
明日她成了太子妃,入主东宫,加上萧临的偏宠,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狗皇帝,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到现在,她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小拾。”萧子庭轻拍了下她的手背,温声安抚道:“你只需要做完这件事,剩下的,便由我和义父来完成。”
至于为何这般?
他垂下眼帘,似笑非笑地叹息了一声,以死谢罪,是这世间最轻松的偿罪法子。
他要的,不止于此。
“待我坐上皇位,到时候,我会让你亲手杀了那狗皇帝,为你家人报仇雪恨。”
鼻头冒出一丝酸涩,楚悠伸出手,回握住他的手掌,勉强扯出一抹笑:“子庭哥哥,我相信你,我们定能手刃仇敌。”
他们是相依为伴的一家人,只要还有义父和子庭哥哥在,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她也毫不畏惧。
“好了。”萧子庭颔首,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你今晚需得养精蓄锐,早些回去歇息罢。”
楚悠点头应声,“明晚事成之后,我在城外等着你和义父。”
“嗯,回吧,路上小心,切勿被察觉。”
楚悠重新戴上面巾,转身踏出房门,在即将离开的那瞬,她微微侧目,看了眼屋内那个坐着的人影。
心中思绪飘飞。
楚悠不傻,她知道,她是他和义父手中的一把刀。
但是倘若能让他成就大业,报仇雪恨,她甘之如饴。
察觉到门外的目光,萧子庭抬眸,温柔的目光徐徐落在她脸上,浅勾起嘴角朝她笑了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等你。
像是被烙红的铁烫到,楚悠转过身,两颊漫上一层绯红,脚尖轻点,身形利落地跃上屋檐,眨眼间便离开了院子。
院内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死寂,连一声虫鸣也听不到,迎着月色,男子挺直的影子被斜斜拉长。
一个蓄着短胡须的男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把大刀,‘哐当’作响,直接放下,搁在了院中石桌上:“在想什么?”
萧子庭抬起头,望着苍穹挂着的那弯月,小声喃喃道:“这般好的月色,今后怕是瞧不见了。”
若不出意外,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和颜悦色地交谈,心平气和地喝完一杯茶水。
“殿下莫非心软了?”男人猛地站起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把利刃,直直刺向他。
萧子庭懒懒地扬起眉,嗤笑一声:“血仇未报,大业未成,区区一颗养大的棋子,我又怎会心软?”
他不否认,确实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但仅限于,那是自己养大的花,一夕之间要亲手折了她,那些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无从收回罢了。
“那便好,殿下要记得,她也是仇人之女,决计不能心慈手软。”
男人冷声警醒了一句,见他无言,也没再多话,拿起长刀,跨步出了院子。
目送着门口的身影逐渐消失,萧子庭垂下眼,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指腹。在庭院中站立了许久,他转身踏入屋子,轻轻阖上了房门。
屋檐上,凉风袭过,卷起发尾的一缕青丝,眨眼间,空气中只剩下一道黑色衣摆的残影。
……
街道和来时一样幽静空旷,为了太子大婚,每户檐下都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红色的光影投下,随着微风轻拂,左右晃动。
不远处,更夫敲着梆子,沿着街道慢慢走近,嘴里时不时喊着话:“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前方路口,幽幽出现一个人影。
一身黑色劲装,白色发带束着马尾,耷拉着头,目光无神,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男人揉了下眼睛,下意识先看眼地上的影子,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才敢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小公子……”
隔得近了,他眯着眼仔细一瞧,这哪是什么公子,明明是一位俊俏的冷美人。
更夫岁数不小,也难免红了下脸,小声关切道:“你是位姑娘?为何深更半夜还在外面闲逛,赶紧回家去,省得家里人担心。”
闻言,楚悠慢悠悠抬头,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没遮掩面容,手里攥着那张黑色的面巾,呆呆地反应了半晌:“家里人?”
楚悠苦涩地勾了下嘴角,从她出生那刻起,她就没有家人了。而如今,她以为是家人的人,却口口声声称她为仇人之女。
不知想到什么,手心力道加重,那张黑巾被狠狠揉捏成团,满腔的怨气和不甘无处发泄,想要把它碎成一堆齑粉。
“害。”男人以为她和家里闹了脾气,好心劝解了两句,“这人嘛,活着最大,蝼蚁尚且偷生,凡事想开点,莫要太过较真,也不枉活这一遭。”
“对了。”不等楚悠回声,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小串铜板,上面还穿着一根红线,“这是白日太子殿下分发的喜钱,我媳妇儿多拿了一串。”
明日便是太子娶妻,据说那女子是个孤女。凡是有眼的人,都能瞧出这二人没有一处般配,身世门楣相差悬殊。
可太子硬是力排众议,说服了圣上。
婚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京城大到**十的老者,小到三岁孩童,无人不知晓,太子即将迎娶太子妃入东宫。
见她没动作,男人将那串铜板举到她跟前,笑盈盈地咧着嘴:“今日跟姑娘有缘,你就留着沾沾喜气,日后定能事事顺遂,称心如意。”
话音一转,他轻叹了声气:“那姑娘也真是命好,能得到太子殿下的爱护,肯定是个万分优秀的女子”
自顾自说了一长串,无人搭理,男人讪讪地摸了下鼻头,笑道:“姑娘也生得好看,还是尽快回家吧,外头不安全。”
手下晃了晃,那串铜板随之发出了悦耳的叮咛声响。
睫毛轻颤了下,好似才回过神,楚悠慢吞吞地伸出手,将那串铜板接下,“多谢。”
更夫没再多留,继续提着梆子往前方走去,嘴里的声儿继续着:“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唯一的声音逐渐远去,原地只剩下她一人,衣摆随风摆动,发尾轻轻扬起,又悄然落下。
楚悠立在原处,垂眸定定地望着手心的铜板。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根串起的红线,她微微皱了下眉,手指一用力。
“哐当”。
她松开手,一声接着一声,一个个铜板从红线中滑落,跳落在地,四处迸溅。
什么红线姻缘,去他大爷的!
他萧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也是。
两人的那番对话,一直不断萦绕在脑海。
从进屋的第一眼,她就察觉到了屋内还有一人,她甚至想过是萧子庭带回来的女子。
却没想到,是义父。
她伏跪下身子,指尖深深地掐着鬓角,想要将那些冰冷的字眼,统统抛出去。可越是如此,每一个字却像无穷无尽的潮水,源源不断地涌进。
脑中肿胀,越发强烈。
仇人之女,血海深仇,可他们的仇人,不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萧氏一族吗?为何她成了对立那面?
如果她是仇人,那从小到大,义父教授她武艺,子庭哥哥把她养大,又是为了什么?
她又……是谁?
重重的一拳砸向地面,手磕碰到铜板上,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色。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良久,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眼眶通红。
她可以当别人手中的刀,但不能,活得不明不白。
.
次日,薄雾散去。
天际露出一丝浅淡的白光,长街人头攒动,连个下脚的地都找不到。
锣鼓喧天,街道两旁早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无人不想亲眼目睹,这未来的太子妃,是何种模样。
街道尽头,身着银色铠甲的禁军开道,中间一匹雪白的汗血宝马,金辔红披。
马背上的男子一身大红婚服,浅浅弯着唇,面容温润,气质如玉。所过之处,两旁的百姓齐齐下跪拜见:“恭贺太子殿下大婚!祝太子和太子妃喜结良缘,白手相携!”
马蹄慢悠悠地踏在青石板上,萧临侧过身,对一旁的侍卫吩咐了句:“说得好,赏。”
人声鼎沸,一路喧嚣,长龙的队伍慢慢停在一座府邸前,上方提着大大的“楚宅”二字。
楚悠无父无母,这是萧临为她购置的宅子,也方便在大婚之日,亲自迎她进宫。
府门口守着侍卫,按照规矩,萧临坐于马背之上耐心等候着,没有入门。
身边有人小声嘀咕,“这太子妃怕不是天仙似的女子,惹得太子抛开一众高门贵女不娶,让圣上应下了这门亲事。”
一个妇人悄悄捂住嘴,挑起眉梢瞅了眼前方,示意道,“岂止!你看今儿,太子甚至没遵循礼制,亲自出了宫门,带着凤舆来迎亲。以后这太子妃,得多受宠爱!”
高处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快得似乎是错觉,两人张望了下四周,并未瞧见有人。碍于议论的人是太子,妇人低声念叨了几句,匆匆闭了嘴。
萧临悠悠地收回余光,半垂下眼,回味过后,竟慢慢扬了下嘴角。
罢了,今日他心情好,就不跟这些长街妇人一般见识。更何况,她们说得没错,他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
今日,是他娶楚悠的日子。
穆玄瞧了眼时辰,又望了眼府门口,低声提醒道:“殿下,吉时马上就到了,可需属下让人去催一下太子妃?”
萧临懒懒地掀了下眼帘,一眼望去,门口除了侍卫,别无他人,也不见新娘子的影子。
“无防。”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所谓吉时只是图个吉利,女子梳妆打扮耗时,莫要搅了她不快。”
那么久的日子他都等了,大婚之日,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
穆玄噤了声,眸中却不禁露出一丝担忧,时不时探头望向院内。这楚姑娘平日最是守时,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会突然拖拉,延误时间呢?
偏生自家主子像是被勾了魂,迷了心窍一般,对她百依百顺,就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竟也笑着由她去。
许是周遭喧闹有些不适,马儿百无聊赖地在立在原地,鼻头呼出了一股白气,轻晃着脑袋。
萧临俯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它雪白柔软的毛发,温声安抚着:“等急了?”
“你知道的,小白兔有些害羞,我们有耐心,再等等她。”
言语间,一只手摩挲着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
不知想到什么,他垂下眼,宠溺地笑了声,状似自言自语 :“也有可能是我太惯着她了,她才敢在今天给我难堪。”
今晚,该怎么罚她好呢?
时间似流沙般逝去,不知又等了多久,门口还是没有半个影子。周围的百姓开始小声纷纷议论起来,“这新娘子莫不是长相丑陋不堪,不敢出来见人吧。”
穆玄神色微变,按住腰间的长剑,立马上前大呵了声:“乱嚼什么舌根,等会把你打发去官府。”
这动静不算小,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念叨起来,就连前方的禁军头领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萧临眼睛都没眨一下,任由着底下的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
胡说八道,她明明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终于,一道褐色的裙摆引入眼帘,不是新娘子,而是宫里打发来的嬷嬷。
妇人踉跄着身子,路过门槛时,脚下不留神,直直地摔了一跤。
巨大的动静引起了四周的关注,也是这时,马背上的人才动了动,抬眸扫了一眼来人。
他扬了下眉梢,声音是显而易见的欢快和愉悦:“太子妃还有何要求?”
莫不是突然心血来潮,又想出了什么折磨他的法子?通过了测试,才肯出来见他。
嬷嬷哆嗦着肩膀,心惊胆战地爬到萧临脚边,‘扑通’一声,重重地俯身跪在地上。
眉心跳了下,萧临微微皱眉,压下心底那丝慌张:“可是她身子有何不适?”
嬷嬷鬓发微散,像是在犄角旮旯里奔蹿了一番,额头还铺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她咽了下口水,手忙脚乱地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前。
穆玄凝眉接过,仔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才将信封呈给萧临。
与此同时,妇人垂下头,‘哐哐’的声响磕在青石板上,“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萧临手中捏着那封信,没有立即打开,妇人嘟囔着,三两句一直说不清楚。他面上带了些不耐,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就要阔步迈进府邸去亲自看个究竟。
衣摆被紧紧拽住,嬷嬷摸了一把鬓角的冷汗,颤声道:“殿下,太子妃她……她跑了!”
话音甫一落下,周围的人无一不瞠目目结舌,纷纷跪在一旁,头有多低放得多低,捂住嘴不敢多言。
萧临温声笑了下:“她性情活泼,定是在与我玩闹,我亲自进府去找她。”
嬷嬷连连摆头,哭喊道:“老奴带着一院子的下人找了整整一早上,整个宅子都翻了个底朝天,没有瞧见一丝踪影。”
“除了楚姑娘自己的衣裳,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留下了一封亲笔信。”
手中的信封宛如千金重,沉得快要握不住。
萧临面色自若,缓缓地打开了那封信,指尖却在微微颤抖,信封落下,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仅写了一行黑字。
捏着纸张的指骨嘎吱作响,不经意间就泛起了一抹白。
萧临冷笑了声,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叠,脸色温润如常,语气温柔无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森寒之意:
“掘地三尺,把太子妃,给我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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