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巧,魏溪龄摸入东宫界时,落脚之地恰好就是梅林。
满树的梅花正盛开,红透了这冻人的天,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魏溪龄忍不住停下来多瞧了几眼。
不为别的,只因天灵山上也有一片梅林,那是她寻常练武之地。
每年寒冬凛冽之时,亦是梅花开放之期。
十二年的冬日,她皆与梅花共舞,那的梅花听尽了她的仇恨,也看尽了她的努力。
此刻看着东宫这些梅花,想到刺杀再一次失败,不由得生出了一丝苦笑。
幸好今年不得见那些梅花,否则她又如何有这个脸面?
边无垠行至梅林时,瞧见的便是一个道士模样的魏溪龄,她衣裳单薄,身后背着的应该是一把长剑,如今被灰色的麻布包着,让旁人猜不出是何物。
但边无垠却瞬间忆了起来,她当时从背后抽出长剑时,那干脆利落的模样。
她惦起脚尖,嗅了嗅树枝上的一朵梅花,满脸好奇模样。
那是重瓣宫粉梅,宫外寻常不得见,清香悠长,引人驻足自然不足为奇。
“她也未有其他举动,似是对这片梅林心生好奇。”
发现外人入侵自该立即捉拿,可来人是魏溪龄,又瞧她目的不清,单骁不敢擅动,只得如实汇报。
魏溪龄一回头就瞧见了边无垠。
他站在廊檐下,头戴金冠,锦衣着身,外头披着一件狐裘,脖领处还有一圈白绒绒的皮毛,瞧着就暖和极了。
与她身上单薄朴素的道袍两相对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权富贵”这个词具象化了。
魏溪龄目光倏地变得坚定,径直朝边无垠走去。
她不在乎是否富贵,但她现在需要王权。
她思量许久,那些无辜百姓会被她牵连,除了因她无能外,便是因张疏怀拥有权力。
他手中握着皇帝给他的权力,他凭此呼风唤雨,凭此作威作福,凭此任意践踏无辜。
而她不能再因她的无能,让无辜的人受牵连。
魏溪龄未走上台阶,在边无垠跟前几步开外站定,从怀中掏出了她的匕首,向他直直伸出右手,那把匕首静静横躺在她手心。
台阶上的人见此都有些疑惑。
独边无垠敛眸看向那把匕首。
那匕首并未出鞘,刀柄缠着一圈圈纱布,纱布显而易见生出了细毛边。
这是第一次相见时,她横于他脖颈的那把匕首,是她固执用来捍卫自己威慑力的那把匕首,也是她昏迷不醒都未曾松开的那把匕首。
此刻却静静躺在她的手心,示意他可任意取夺。
方才莫名涣散的心神就此又凝聚起来,边无垠的眉目霎时舒展开来,薄唇轻启,明知故问:“这是何意?”
见魏溪龄瞬间皱起了眉头,他饶有兴致地瞧上了片刻,才似恍然大悟般开口道:“莫不是……你打算与孤合作?”
魏溪龄郑重点头,目光坚定。
童迟在一旁好奇的打量两人,奇怪两人如何沟通如此顺畅,就见边无垠忽然笑得开怀,“合作之约是有期限的。”
他凤眸半敛,少有的露出这般肆意风流的模样,“如今,已然过了。”
说罢也不再管阶梯下站立的人,自转身就往回走去。
童迟看了看单骁,见他也一脸懵懂,便立即转身跟了上去。
哪知突然一阵风刮过,抬头就见一身道袍的魏溪龄已赶在他的前头,亦步亦趋跟在边无垠身后。
童迟一脸震惊,转头就看向身边的单骁,皱着眉眼询问:你怎么不拦着。
单骁无视童迟的眉眼官司,黑着一张脸。
他自个瞧瞧,那是让他拦着的意思吗?!
走在前头的魏溪龄走着走着,突然就左顾右盼起来,瞧瞧这瞧瞧那的,眼里满是好奇,像极了初次到访悠闲参观的模样。
而她前头的边无垠,步履闲适从容,偶尔还停下来回身看看,眼里尽是别有深意的笑意。
单骁此前心头的担忧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主子那模样他可太熟悉,这是玩弄他人的前奏,无人幸免。
边无垠回到厢房,悠闲十足地坐回原位,他此刻兴致回归,从棋翁里再次拿出了一枚黑子,决定继续方才未决胜负的棋局。
魏溪龄跟在身后,一走进厢房,一股暖意瞬间消融了她身上的寒凉,舒服得让她甚至有些晕乎乎的。
她也不着急,果真如初次参观一般,新奇地瞧了一圈厢房的摆设。
倒是也无甚特别的。
除了特别精致的雪中红梅双面绣屏风,尤为柔软细腻的云纹短毛地毯,还有花梨木榻上看起来极为绵软的坐垫,反正定然都是及其精贵的物件,只是此前她从未见过罢了。
粗略看完一圈后,魏溪龄定睛在边无垠身上,见黑白两棋翁都在他的右手边,他一人执两色,全权掌控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这般对弈岂不会没意思吗?
魏溪龄绕到边无垠对面,自然而然坐到了他跟前,随他低头瞧起了他的棋局。
边无垠抬起眸来,就见对面的人挪动着脑袋,煽动着眼睫,快速地扫遍棋盘,一副认真十足的模样,煞有介事的。
他那双一贯清冷无波的眸子染过一丝笑意,正想暗讽她不懂却又瞎忙活。
不料下一刻,却见她伸出了左手,从他右手边的棋翁里捡了一颗白子,“吧嗒”一声,干脆利落下定,而后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往黑子棋翁处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眼神示意他继续。
边无垠再次看向那颗刚下定的白子,眸光不禁由轻讽转为意外。
那个位置亦是他的选择。
边无垠心生试探,缓缓落下一枚黑子后抬眸观察她的神色,见她思量片刻便又伸手捡了一颗白子稳稳落下。
这颗棋子所落位置竟又是与他不谋而合,边无垠默了默,抬眸就见对方无辜的眨眼看他,明显在等他落子。
魏溪龄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添了灵动之色,配上深棕色的眸子,又无端增加了一丝妩媚。
那夜她闯入行宫,全身包裹得严实,只漏出了这双眼睛。
也不知当时他是何心思,不自觉地就伸出了手,将那张遮面的黑纱扯开了。
此时边无垠再忆起当时,亦是不解自己的举动。
果真是因为美色?
边无垠心中嗤笑一声,极为不屑。
他堂堂北巍国太子,见过的美人何其多,眼前的人如何称得上“美人”二字?
边无垠不再深究,收回心神垂下眼眸,利落下子。
魏溪龄自然紧接着琢磨起来,正要再次伸直了左手去拿一枚白子,忽然觉得此番太过费劲,便干脆一指勾住了那个装有白子的棋翁边缘,顺手置于自己手边。
下定了一子,魏溪龄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抓起了盘子里的红豆糕咬了一口,全程两眼紧盯着棋盘,未移开分毫。
边无垠扫了一眼位于她右手边的红豆糕,又扫向被她置于左手边的棋翁,见她左右手如常使用未有半分生疏,再看魏溪龄时,眸子多了几分别样的深思。
两人一来一回,专注棋盘上的厮杀。
厢房静谧无声,只余间或出现“吧嗒”的落子声。
童迟见两人这番模样,一时哑然。
主子的棋艺不说杀遍整个朝堂,那也是找不出几个人能敌的,他也绝非是轻易让棋之人,就连圣上来了,也一向被他杀得片甲不留,每每都埋汰他竟毫无谦让之心。
可今日竟然两人斗上了二十几个回合。
童迟瞧瞧边无垠,又再瞧瞧魏溪龄。
忍不住心里纳罕,莫不是这女子棋艺这般了得?
其实非也非也,边无垠虽少有让棋之时,但今日他却是为了试探魏溪龄,故意让了好几步。
魏溪龄会下棋已是让他意外。
虽说他让了好几步棋,但从魏溪龄下棋风格来看,她绝非如表面那般行事莽撞,她会辨局势,思进退,更会学习对手,举一反三,为己所用,难得冷静又聪慧。
至少在棋盘上如此。
边无垠抬眸看向魏溪龄,眼里带着疑惑不解的审视。
魏溪龄的师父喜欢下棋,但宗门里少有人有这般喜好。
比起棋谱来,武功秘籍才是江湖侠客的唯爱,有几人能定得下心来,端坐在棋盘琢磨一黑一白两种棋子放哪个旮旯位置。
孟德笙一直苦于无人共乐,他本有心培养自己的儿子孟剑平,但奈何孟剑平就是一个剑痴,他只得无奈放弃,直到魏溪龄来到了宗门。
魏溪龄倒是对下棋感兴趣,也极为聪慧,小小年纪就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孟德笙每每在棋盘上败北,于是时常缠着魏溪龄陪他对弈,一心要赢过她。
但魏溪龄心中唯有练剑,一心复仇,只有遇见一直练不好的招式时才会找她师傅在棋盘上狠狠厮杀一回。
正如此刻,她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两方对峙,只为在棋盘上杀出一条活路。
她并非瞧不出边无垠几次刻意让棋,但她可不会心慈手软。
两炷香时辰后,魏溪龄扬起了颇为骄傲的笑。
她赢了。
虽然赢得并不轻松,但胜负已定。
两次刺少失败积郁于心的挫败感,在此刻被这场对弈的胜利冲销了些许。
童迟棋艺不精,看不太明白棋盘上的门道,见魏溪龄得意的神情,他立马伸长了脖子去看,两番确认后,惊得他目瞪口呆。
这女子竟然真赢过了主子?!
童迟还处在不敢置信中,却又见魏溪龄再次拿起了那把匕首。
魏溪龄将它置于边无垠跟前,模样尤为郑重。
她收敛了笑,但此刻眼里的眸光却闪耀夺人,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甚至带有一抹暗藏的挑衅。
现在他可再与她谈合作之事了吧?
边无垠扫过那把匕首,抬眸静静看着魏溪龄,心中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好奇。
“你到底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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