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塔登记处。

等到杜溪陵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钱蓝才收回目光，他伸手把开关向内一扭，发出“滴”的一声轻响，钱蓝所在的距离检测室最近的登记窗口灭了灯，半透明的光屏转变为暗色，表示当前窗口暂停开放。

钱蓝从登记处后面出来，双手匆匆整理衣襟，站定在登记处侧边，身体直面着电梯口所在的走廊，他望眼欲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不多久，其中一个电梯门向两侧打开，这次从中走出来的不是前来登记的御兽师或者路过的同事，而是一个黑色长裙的女人。

“鬼宿来啦，这里这里。”钱蓝热情地迎上前，他向前几步，黑裙女人身后又露出一个白衣姑娘，钱蓝打招呼：“玄音姐也来啦。”

那女人在室内仍戴着一顶斜飞的黑色宽檐帽，远远的看不清楚脸，她长发盘在头顶，帽檐上点缀着羽毛和丝绸，黑色的长裙掐出一把细腰，走动时宽大的裙摆又像是鱼尾摇摆。

她踩着高跟，走路却无声，猫一样轻盈。

钱蓝微微抬头，正对上了女人帽檐下露出的一双翡翠般的碧绿眼睛，她如同一只碧眼黑猫化了形，神秘又优雅。

星塔有星宿二十八名，其中南部地区有七名星宿位，只有大陆顶尖的九阶御兽师才会得到星宿称号。

林栖霜正是南方朱雀七星宿中的鬼宿。

“人走了，真可惜。”林栖霜收回目光，轻声惋惜道。

旁人大多不敢和林栖霜对视，她那双碧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定力差的人容易深陷其中，几秒甚至更久无法反应。

钱蓝本想说，身为星宿若是想要见哪个御兽师，叫他们拦一拦就是了，谁曾想鬼宿她老人家不按套路出牌，非得讲究一个偶遇的缘分，这下好了，没缘分，偶遇不到。

九寰天鹅的御兽师玄音刷新光脑，查看最近的图鉴更新，说：“老师，新种族来自迷雾之森外围第四区，第三沼泽。”

林栖霜没见到人，倒也没恼火，一手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钱蓝捉摸不透林栖霜的想法，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传说中的星宿，果然这位鬼宿大人就像是传闻中一样难以捉摸。

林栖霜忽然问：“什么样的灵兽，鸟类雀科？”

钱蓝终于抓到一个可以插话的地方，十分机灵地开口解释道：“沼泽灵雀，这一只是一阶小型灵兽，大概两个拳头高的紫色雀形灵兽。根据检测，可以掌握高阶技能风龙卷，潜力极强。”

“御兽师是新人，刚认证为一阶御兽师，无隶属组织。”

“啊，我记得她。”玄音一身白衣，站在林栖霜边上对比极强，“她的身体还挺特殊的。”

“哦，怎么个特殊法？”林栖霜闻言，微微偏头向玄音看去。

“老师，这是患者**。”这会儿玄音像是个愣头青，老老实实讲究起规矩来了，听得边上的钱蓝心里干着急，那可是鬼宿！星塔有她不能知道的事情吗？

“一点小特殊而已。”玄音补充，“老师要是早点下来，遇到杜小姐本人，不就可以直接问了吗？”

林栖霜反而笑了，说：“是啊，真可惜。”

或许刚才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是否有答案。

像林栖霜这个等级的御兽师，倒是不会对所谓潜力灵兽产生夺人所好之意，只不过......守林人上报说，迷雾中闯出的妖兽不见踪迹，而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一名低阶御兽师契约到了新的灵兽种族。

林栖霜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巧合。

玄音的光脑收到新消息，她提醒道：“老师，我们该回去了。”

林栖霜被打断了思路，索性不再深究。

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不是吗？

......

李未言把杜溪陵送到了内外城的交接处就止了步，进出内城需要提前递交申请，身份与理由通过审核者才可出入。李未言一来一回太不方便，杜溪陵这次也是冯歆替她申请，包括当天的一进一出。

“早些休息。”李未言拍拍杜溪陵的肩膀，轻声嘱咐。

夜色正浓，杜溪陵双目却亮晶晶，她这一天下来倒是没什么疲惫感，反而兴奋的很。如今杜溪陵成了御兽师，李未言也不那么担心她独自回去。

“走了未言姐，晚安！”她站在内外城通道闸机后，用力地挥挥手。

李未言无声的笑，目送她的背影。

杜溪陵趁着夜色赶路，这条路她走了三次，已经是十分熟悉。但她毫不犹豫地拐进一条小路。小路的一边挨着河岸，一边挨着景观机械树，不过这些机械树的气势远远比不上内城那颗通天的荒木菩提树。

虽然这条路远了一点，但是人更少。

她四下环顾一周，才鬼鬼祟祟开口：“893号，你能说人话吗？”

低阶灵兽中，杜溪陵没见过几只能跟人直接交流的，大多低阶灵兽的智力水平不高，甚至其中等级高的，冯歆的四阶赤尾雕和金岩的四阶荒木狼都不能说人话，而像是医院陪护的地夜叉就算得上是一种高灵智灵兽，二阶就可以跟人流畅交流。

周围静了一瞬，杜溪陵肩膀上的姑获鸟终于启齿，声音中透出深深的嫌弃：“不要用人类愚蠢的编号称呼我。”

杜溪陵的重点不在这里，她的重点在于姑获鸟真的开口说的人话，而且这声音相当瘆人。

这是杜溪陵的声音，陌生又熟悉，像是另一个自己在说话。

“你说你是迷雾中的妖兽，怎么沦落到一阶灵兽了？”杜溪陵好奇了一路，怎奈从她醒来开始，身边一直人来人往，实在不方便问。

“我本是七阶妖兽，姑获鸟。”姑获鸟没有回答原因，反而强调起自己的等级，它说到此处，高高挺起胸膛，柔软蓬松的白色羽绒吸引了杜溪陵的视线。

杜溪陵没把七阶放在心上，过去的辉煌都过去了，姑获鸟现在就是一只实打实的一阶灵兽，随便来个低阶灵兽来打它都是手拿把掐。

“你天天说自己是迷雾中的妖兽，迷雾里到底有谁在啊？”

杜溪陵抵挡不住诱惑，伸手一把抓在姑获鸟的柔软胸脯毛里。

“天机不可泄露......嗷！拿开你的手！”姑获鸟正神秘地发言，被杜溪陵一爪抓出一声大叫，吓得杜溪陵麻溜收回手。

干什么用她的声音大叫啊？不给摸就不给摸呗，真小气。

姑获鸟展翅飞离她肩膀，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金色的眼睛像是黑夜中的两个小灯泡。

“当时的情况，我被追杀，生死一瞬......我在自己的身体里下了封印，把自己的力量压制到一阶。”

因为杜溪陵的身体过于孱弱，所以姑获鸟只能把自己的力量反复封印，一层又一层，直到体内的力量被层层包裹，姑获鸟几乎喘不上气，直到杜溪陵足够承受它的契约而不会爆体死亡。

杜溪陵想到那一刻就想冷笑，她想到姑获鸟的引诱，不禁问：“为什么是我？我离沼泽地距离不近，为什么选中我？”

姑获鸟悬飞在杜溪陵身前，双目等高，它凝视着杜溪陵的粉色眼睛，声音像是从遥远之地传来：

“因为你很诱人......你的身体里有着强大的力量，或许吞噬你会给我带来不可逆转的死亡，但我依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姑获鸟在重伤逃亡的路上展开幻境空间，自顾不暇之际，它发现了一个特殊的人类，人类的身体里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妖兽的贪婪操控它分心去引诱人类，或许吞噬了她会带来死亡，但同样概率会给它带来新生，姑获鸟认为那种级别的诱惑是无人可以抵挡的。

如果迷雾中的老东西在，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这是妖兽的食欲，兽的本能。

如今，吞噬对于它来说反而无望，在契约束缚下吞噬御兽师只会反噬姑获鸟，这是孱弱的它无法承担的后果。

杜溪陵听到这个解释，心中激起一阵恶寒，她在妖兽的眼中是诱人的食物。

下一刻她又忍不住顺着姑获鸟的话思考，强大的力量，难道是她体内的透明火焰？

她犹豫一瞬，最后选择了信任姑获鸟，虽然主要是信任契约的束缚。

“我体内有着一股特殊的力量，偏偏我自己无法掌控，你现在能感应到吗？”

姑获鸟的眼睛在夜色中动了动，它在摇头。现在姑获鸟签下契约，成功躲进人类的世界，反而感受不到那种奇妙的诱惑力。

那股力量像是陷入了沉寂，迷雾之森的什么东西在召唤着那股力量，并与之共鸣，所以姑获鸟当时才得以看见。

杜溪陵伸手，试图召唤出透明火焰，姑获鸟也好奇地看过来。

一秒，两秒，三秒......什么都没有发生。

杜溪陵的感受更加清晰，透明火焰可以被释放出来时，她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燃烧一样，而在前几天，召唤不出透明火焰的时候，她的身体里也像是盛放着将要沸腾的温水，只不过召唤没有回应。

而现在，那温水彻底成了一潭平静的池水，杜溪陵甚至怀疑透明火焰是否还存在在自己体内。

或许是姑获鸟契约的阵仗太大，透明火焰在冲击波中消逝了？杜溪陵忍不住幻想。

不过她很快就提醒自己，可能更大的是透明火焰躲进了她身体的深处，因为姑获鸟的到来。

透明火焰会有自己的想法吗？

杜溪陵忽然一阵胆寒，不再往下想了：“那就......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弱小的人类......你要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以承受我的力量。”姑获鸟控制高度飞在她眼前，展翅时微微扬起风声，“胆敢追杀我之人，我必将会归去复仇。”

他们的同盟首先建立在契约之上，其次是一人一鸟彼此知晓的对方的秘密，有着同样的处境，总是更容易理解彼此，于是更深一层的束缚也因此建立，有力地加固这份契约的含金量。

明明彼此相遇没多久，一人一鸟在经历了彼此蛊惑、厮杀和吞噬后，最终反而形成了更加坚固的信任。

杜溪陵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姑获鸟伤可见骨的惨状，忽然理解了它宁愿封印到一阶也必须活下来的决心。

越是强大的妖兽越是一身傲骨，姑获鸟更是其中佼佼者。

她忽然喊了一声姑获鸟，它于是有些疑惑地看过来。

“那我们约法三章，你要学着遵循人类的规则，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人话，不能闹事，不能吃其他灵兽......”她絮絮叨叨的，一口气提了好几条。

“嘎。”姑获鸟颇为无语，人类的规矩真多啊。

哪怕姑获鸟在鸟叫，杜溪陵也能听懂它的意思，她狠狠剐了姑获鸟一眼：

“最后一点，非特殊情况下，要听从我的命令。姑获鸟，以后我是你的主人，你要记住。”

契约与服从，几乎意味着交出自己的主体性，接着是交出自己的生命。灵兽受契约符文的限制之大，引起不少野生灵兽恐惧甚至仇视人类。

这是灵兽契约的第一步，却是姑获鸟契约的最后一步。

姑获鸟没回答，杜溪陵就一直看着它，一人一鸟都不出声，没有人推脱，也没有人退步。

暮色沉沉，远处是内城冲天的迷雾，近处是通宵运作的空轨，远处的霓虹灯模糊不清，照亮了小路一侧，靠近河岸的位置，灯光衬得水面波光粼粼，远比星空更闪烁。

姑获鸟沉默片刻，最终顺从似的落在杜溪陵头顶，收着爪子没抓疼她。

杜溪陵这次没有反对，她微微晃头，确定姑获鸟站得稳当。

当主人的，心胸总是要开阔一些嘛！

“你的封印怎么解开？既然要变强复仇，那我们就先定一个小目标。”杜溪陵声音轻快。

“升回三阶，怎么样？”

“啾。”

姑获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