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初夏的日光还不算刺眼,宫外猎场上,重臣云集,交流声此起彼伏。卑月的使臣与昭国的百官相对而立,摩拳擦掌,势要争一番高低。这本就是例常的大型活动,昔年也有群臣借此机会赢得皇帝青睐,齐同晏与贺兰台的赌注,不过是一段小小插曲,并没有太多人关注。
齐珺走过来,对正在擦弓拭剑的齐同晏道:“晏儿,不必有太大压力。”
齐同晏轻拨弓弦,抬弓引弦对准远方的树木找感觉,说:“皇兄放心吧,只是一场比试而已。”先前他找过齐骧,发现齐骧对贺兰台的那种话早就已经可以做到双耳不闻,视之若无物,确确实实内心毫无波澜,他也就不太在意这场比试了。赢了自然好,输了也不过帮对方找一个自己见过的人,至于贺兰台那种嚣张的气焰……在齐骧视若无睹的态度面前,他也只能沦为跳梁小丑。齐绪倒是极易被惹恼,但又不会死,齐同晏不在乎。
“说的对啊大哥。”齐遐流靠近,热络地搭上齐珺的肩膀,“再说六弟的骑射又不差,没准能给你我个惊喜呢。”他二人本是一母同胞,皆出自皇后膝下,自是亲近得很。齐遐流又无半分野心,时常辅佐在齐珺左右。
齐遐流大力地拍拍齐同晏的背:“上吧,皇兄看好你啊!”
“……”总觉得二皇兄是在对什么家养走兽放命令。
侍从牵来鹿,由秦昭帝射出第一箭,象征着活动正式开始。一片欢呼声中,众人正欲打马出发,林间突然蹿出一只通体雪白的兔,有不屑者径自越过那兔,向林中深处奔去,也有人高呼一声:“是兔子!”高呼之人话音刚落,却见有箭以极快的速度从树林深处射出,直直钉在白兔的腿上,白兔不由得发出一声叫唤。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只见树林深处,慢慢转出一位劲装打扮的女性,衣红如火,发髻干净利落地挽起,手中按着弓,眉眼英姿飒爽。
“什么人?!”有人警惕道。皇家定下的围猎地方,守卫皆在职,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够混进来的。
秦昭帝坐在御座上,看着眼前出现的红衣女子,眉间微蹙,眼中大有不满。
“儿臣给父皇请安。”齐琅蹬下马,恭恭敬敬地朝秦昭帝行了个礼。
“朕说过多少回了,姑娘家家的,就该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你瞧瞧你现在,这像什么话?!”诸如此类的话语他已经说过太多回,自己都有些厌烦,兴致一下子降低了一大半。一旁的赵公公见状,连忙上前至齐琅身边,低声道:“皇上心情不好,四公主还是快回吧。”
齐琅抬头:“齐琅是女孩子,齐琅是什么样,不过是万千女孩中的一种样子罢了,父皇难道想借此否认齐琅的性别吗?”这些话题她和秦昭帝争论了许多回,几乎每每见面必然会扯到,而她从始至终都秉持本心,从未改过答案,也从未因厌烦无力而不再争辩。
“你……!”秦昭帝疲乏地揉揉眉心,“不孝女啊不孝女……贤妃可真是给朕生了个好女儿!喜欢抛头露面也就算了,休了前驸马还不够,如今是越发不像样了!”
比起秦昭帝的怒火中烧,齐琅却显得分外冷静,一字一句道:“齐琅是人,为何不能外出走动?休掉前驸马,那是因为孩儿对他没感情,也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至于今日,父皇从未说过,不许孩儿参加围猎的活动,齐琅不知哪里触怒了父皇。”
秦昭帝食指指着齐琅,神情愤怒,眉毛颤动不止,正欲说话,一旁有人先他出声:“这位公主倒是位性情中人,小王欣赏!”
齐琅的眼扫过出声的贺兰台,又不动声色地用余光偷瞧千非忌——贺兰台大大方方地直视她,而千非忌神色漠然,不知在看着哪里,不知在想什么。
“这位……是卑月的三王子吧?”齐琅礼貌回道。
“公主能认出小王,小王倍感荣幸。”贺兰台高坐马上,“小王很好奇啊,昭国公主敢出言至此,不知实际的自身技艺又是否配得上呢?”
贺兰台话里话外都是挑衅,眉间神情显然是不信,齐琅不由得眉间一凛:“卑月王子这是何意?”
“哈哈,别生气别生气,公主莫怪。小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昭国这样积弱的国家,公主身为女子,竟也会骑射吗?”贺兰台的脸上似乎永远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笑容,而那对齐同晏来说只是犯贱欠打的贱笑。
贺兰台的话语显然掀起了轩然大波,这可是明明白白地在诋毁昭国,还是三番五次。卑月的使臣在肆意地快活嘲笑,昭国的重臣则振袖怒喝,以理辩之。可不讲理的人从不听理,卑月的人全然不在乎这边说了什么,甚至为他们的三王子呐喊助威。
齐同晏抬头:“三王子这话说得不对……”
“卑月王子,听说今日是你与我六弟的比试。”齐同晏的话还没说完,齐琅高声言道。
“是啊,你的六弟非要与我打赌,我也只好赏脸见识一下了。”
齐琅点头,退后回到自己骑来的马旁,抚顺鬃毛,翻身利落上马:“不介意我来加入这场赌局吧?”
“哦?你想赌什么?”
“歉意与诚意。”齐琅出声,斩钉截铁,“我赢了,你代表卑月公开为卑月对昭国的无礼道歉,保证永不侵犯昭国,视昭国为盟友,在其危难时鼎力相助,不可推脱。”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虽然不响,周遭但凡能听见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不敢出声。
贺兰台的眉皱起来了,“昭国公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怎么,你不敢?”
“邦国外交可是大事,小王是代表卑月国王前来的使臣,而你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有什么资格跟我谈这种条件?便连你们昭国的皇帝都还要顾着三分颜面,不会对我出言不逊,何况是你?”
“所以,你怕了。”齐琅笑得粲然,“你怕输给你口中不受宠的公主,怕输给你眼中一文不值的女子,更怕输给你认为积弱贫乏的昭国。”
贺兰台将头转向秦昭帝,语间颇为不满:“我说昭国皇帝,这就是你们昭国的公主吗?果然是蛮横无礼,上不得台面。”
秦昭帝没有说话。毕竟贺兰台惹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女子,一个公主,更是整个大昭。他虽向来看不惯四女儿的作风,却更不喜所治理代表的国家受他国贬低。“琅儿,父皇有许久没去看你了,听你母妃说,你整日都不务正业,是在做些什么?”
“回父皇,齐琅只是学不来女红,琴棋书画也没什么天赋,只好另辟蹊径,从武路上寻些技艺,也是想着能为父皇分忧。”从秦昭帝细微的表情与声调中,齐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半路出家的女流,也想为一国之主分忧?简直冠冕堂皇!”贺兰台骂道。
剑拔弩张之时,齐同晏悠悠出声:“三王子的成语学得不错嘛。”
贺兰台猛然转过头面向他:“喂,六皇子,说好的今日是你和我的比试,别让这女人搅了局,快让人把她带下去!”
齐同晏摇摇头:“我可不敢,那可是我四姐。”
“你!”贺兰台气极,突然又转颜笑道,“好啊,昭国公主,我可以答应你,但相对的,你若输了……可惜,我还没想好。”这种狂妄自大自视甚高的女子,必要给她最沉痛的一击方能解心头之恨,贺兰台一时没想出合适的要求。
“卑月王子想不出来,我替你想。我若输了,便如我刚刚提出的条件一般,只不过位置对换。如何?够公平吧?”齐琅说。
“公主看起来很自信啊。”
“我若不信自己,那还有谁会信我?”齐琅不为所动。
贺兰台思忖片刻,答应道:“可以,难得公主有如此兴致,小王就奉陪到底吧。”他对齐琅做了个“请”的手势。
齐琅瞥了他一眼,没理他。她快速扫过在场诸人,头转向齐遐流,指着先前那射中腿的雪白兔子道:“二哥,你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兔子,记得小心一点,那是我捉来送九妹玩的。”言罢,她一拉缰绳,越过贺兰台率先冲入密林。
贺兰台一愣,旋即也反应过来,大笑着策马奔驰而去,不忘给身后的齐同晏留话:“别发呆了,六皇子!”
“跑这么快。”可说是一句话的时间,二人就已经跑没影了。齐同晏无奈地拽拽缰绳,也转过马头向前方行进,身后还跟着骑着马的青枫与周伶。
忘了说,由于周伶的身量长得极快,齐同晏已经准许他作为燕王侍从随行了——即便他也许很快就要离开。
齐同晏的弓法不差,骑术也稳,至少在上京内,是已经绝对够看的了。很快他就命中了几个满意的目标,来来回回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殿下,要休息吗?”三人跑了大半程,日头正猛,青枫跟在后面问。
“歇一会儿吧。”经过刚刚对一只走兽的追捕,三人来到了密林深处。齐同晏勒住缰绳,拨回马头,找了处浓密树荫后下马,青枫将水袋递给齐同晏。
“还可以吗?”三人下马歇息,青枫问周伶。
“什么?”周伶不明。
“太阳毒起来了,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再怎么说,周伶还是只有十二岁。营养虽是补上去了,但体质一时半会儿提高不了多少,他们也不确定周伶的体质究竟如何。
“我没问题。”依旧是冷硬的回答。
见状,青枫也不再说话,给他递了点吃喝饮食便要站起离开,不想周伶突然再次出声:“我们……不去帮忙吗?”
“什么?”这回轮到青枫不明了。
“那个公主。”
青枫怔愣片刻,脑中闪回进入密林前的景象,依稀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什么:“你是说……和卑月打赌的我们四公主?”
“不用帮忙吗?”周伶再次发问。
青枫一笑:“没事,四公主很厉害的,而且她喜欢堂堂正正的,肯定也不希望我们帮忙。”
“哦……”周伶懂了。
另一边,贺兰台悠悠打马,停在一处小山坡上,借势俯瞰前方远处:“这生活还真是惬意啊,可惜二位体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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