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似乎要落荒而逃,但宁广寒又叫了一声,“乐长息。”
半晌,男生微微绷着的肩膀放松下来,慢慢转过身。
“你怎么在这儿?”
宁广寒打量面前的人,穿着一件很低调的黑色羽绒服,里面一件柔软的白色毛衣,戴着口罩,与校园里的男生没什么两样。
乐长息道:“我……我近日空闲,下来玩,顺便来了一趟,不是想打扰你。”
他一双眼睛大而无辜,很容易让人心软,但是想也明白,他要是真不想打扰,完全可以变个样貌,装作一个行色匆匆的刚下课的男同学。
宁广寒无奈地摇了摇头,问:“你吃过饭了没有?”
现在已经快要晚上十点了,但乐长息说道:“没吃呢。”
“好吧。”宁广寒又再次转身,带着他往外走,现在食堂里夜宵已经上了,他原本想带他直接去食堂,但走了没两步,听到身后人问道:“是这个方向吗?”
“嗯?”宁广寒回头,“你想去哪儿?”
乐长息心虚地移开眼睛,但很快又望回来,说道:“刚才你们好像……不是从这里过来的。”
宁广寒转头,道:“乐长息,你跟踪我?!”
“不是,没有,”乐长息先否认,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略丧气地承认道:“是啊,我跟着你们来着,没好意思打扰。”
宁广寒的视线落在他脸上逡巡,人间不过短短三年,天上也就数日而已,可是乐长息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宁广寒慢慢地“嗯”了一声,没去猜他那颗敏感的千窍玲珑心,调转方向,往校外巷子的方向走去。
“你想吃什么?”问题刚问出口,他就补充道:“你要是连吃的都要跟周辛一样,我就直接带你过去了。”
乐长息想了想,道:“我不想吃烧烤,我想吃汉堡冰淇淋。”
街上确实有一家手作汉堡店,店面很小,位置隐秘,如果不是宁广寒被那三个吃货舍友带着来过,都不会知道有这个地方。
乐长息倒是很会选。
店里来了驻唱歌手,灯光调暗,在唱一首舒缓的民谣,二人踏着咯吱咯吱的木地板上了二楼。
乐长息拣了张靠窗的位置坐下,宁广寒坐在对面,店里暖气很足,两人都脱下羽绒服。店员给他们冲上滚烫的大麦茶,又端上冰淇淋球,乐长息没说话,在灯影里垂着头用木勺舀着牛奶冰淇淋,宁广寒看着乐长息的袖口,上面有磨出的细小的毛球。
“你这次下来多久了?”
乐长息:“有段时间了。”
他回答得语焉不详,宁广寒也没再追问,他不说话,乐长息也不尝试挑起话题,气氛渐渐冷下来。
宁广寒用叉子轻轻戳着半个小圣女果,半晌,听到对面的人说道:“关于冰晶,我有些事情想知道。”
宁广寒抬起头,皱眉问道:“冰晶怎么了,你有感觉不舒服吗?”说着,他伸出手,一线灵丝从指尖探出,搭在乐长息的小指上。
“我以为您现在没有法力了。”乐长息看着那缕灵线,些微错愕。
“一点点。”宁广寒微微偏着头,屏息探脉,乐长息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悲伤又想亲近的感觉,可他却不能动作,手指慢慢抬起来,落下去,轻轻搭在宁广寒的手背上。
宁广寒收回灵丝,手也缩回,道:“没什么大碍啊。”
“我没事。”乐长息笑了笑,“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的可多了,”乐长息回答得轻松自然,“师父,我知道很多人都很想要无极山的冰晶,它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宁广寒:“至寒至阴,不过是属性,也没什么特殊。”
“真的可以助力修行、起死回生?”
“药材罢了,良医手中自然可以救人。”
“那为何不能把它带出来,总有人需要。”
“你说的对。”宁广寒放下木勺,说道:“总有人需要。”
一样宝物,如果谁都得不到,妄心虽有,但到底也不会有什么妨害;但如果那样东西真的现世,人们有了抓住它的可能性,那么灾祸必然四起。
乐长息:“我明白了。”
宁广寒拧起眉:“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事儿,我这不是怕自己怀璧其罪么。”乐长息笑着拍了拍自己心口,“对了师父,我还会在人间待一段时间处理事务。”
“待着呗,”宁广寒无所谓的样子,“我又没管着你。”
“如果我找你玩——”
“乐长息,”宁广寒打断他,近似温和地道:“还和以前一样,你不在,我会舒服很多。”
乐长息半晌没说话,手指神经质地蜷缩了两下,随即舒展开来,靠在椅背上,道:“好的师父,我知道了。”
这晚乐长息把宁广寒送回宿舍楼下,态度自然,站定在门禁外,说道:“快回去吧,很晚了。”
宿舍楼下的灯光白亮,树影更加憧憧,起风了。宁广寒觉得今晚的乐长息很不对劲,可是望着他的时候,又看到他黑眸柔和温润,他多看了几眼。
乐长息轻轻歪头:“怎么了师父?”
宁广寒摇摇头,说了句“再见”,就转身进楼。
他心头突突地跳,走到二楼楼梯间,顺着玻璃向下望,乐长息已经转过身,但没有往回走,他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他站在一群学生中间,口罩下的面容年轻,可是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不冷吗?”王秣穿着棉拖下楼扔垃圾,看到昏暗楼道里的宁广寒,吓了一跳。
“嗯,上去了。”宁广寒答非所问,拔腿上楼,擦肩而过的时候,王秣往窗外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哇”。
宁广寒下意识地往窗外望去,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外面开始下雪了。而他再向楼下看,已经没有那个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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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们几个,怎么一出现就下雪。”茶室内,乐长息抖掉外套上的雪。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脸色潮红,给自己倒了杯茶,但因为咳嗽,手一直在抖,水线洇开一片。
“我们也不想的。”老者叹着,“圣泉都要沸腾了,没有圣泉里的水,我们的法力快要控制不住了。”来人正是荒月族的后人。
乐长息拉开椅子坐下来,说道:“早就说过了,你们又不是神仙,修修灵力就够了,修法力不会有好结果的。”
“乐公子,我们族人确实已经几百年未曾修炼了,也早已经不是那个声名显赫的荒月族,如今我们的后代都在过正常人的生活,大部分都不清楚自己祖上的事情,也不知道马上会有怎样的灾祸。”一边说,老者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伸出手,那个小女孩就跳下椅子,扶住了爷爷的手。
“就连我这孙女,要是按古时候族内的排法,怎么说也要按祭司来培养,现在不仅一点法力都没有,连化学作业都不会写。”说着,他轻轻拍了下女孩的脑壳。
“可是真的很难啊。”女孩撇撇嘴。
“乐公子,我们所求不多,也早就没了野心,只希望后代能继续平凡地活下去。我的太祖死后,最后一个有法力镇压圣泉的族人都去世了,圣泉沸腾,凡我族血脉者必死无疑。”
乐长息:“这我已经知道了。”
老者嘴巴紧紧闭起来,浑浊的眼珠定定地落在乐长息身上,枯树皮般的手拄在椅背上站起,拉过孙女,压着她的头让她跪下,自己也双膝跪地,虔诚地问道:“所以您的答复呢。”
乐长息沉默不语。
老者向前膝行两步,准确地抓住乐长息的膝盖,恳求道:“我们只需要一颗冰晶,只要一颗,就能永久地让泉水恢复平静,我那已然成为众人的族人也能继续泯然,求你——求你!”
说着,老者眼中滚出几颗泪,他要磕头。乐长息制止了他,说道:“没有不答应。”
老者喜出望外,来不及抹去眼泪,连女孩的眼睛都亮了。乐长息说:“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你们还可以撑到什么时候?”乐长息问道。
“八个月,我们还有八个月……”
乐长息望着外面的大雪,道:“足够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女孩觑着他的神情,轻轻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被爷爷“呷”了一声,要求安静。老者端端正正地给乐长息磕了三个头,道:“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无论您有什么心愿,我等都愿代劳。”
乐长息轻轻笑了,有些为难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一个人厌恶我?”
老者噎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啊?”
女孩说:“这很容易啊,我就很讨厌我同桌。”女孩打开话匣子,把那个不爱洗澡、跟她身后、抢她吃的、爱说脏话、还会撒谎的男同桌从里到外形容了一通,总结道:“像他这样,就会很让人讨厌啦。”
女孩童言无忌,乐长息却认真听着,听完笑道:“这还不够。”
女孩:“这怎么会不够呢,大家都不喜欢这样的人。”
乐长息:“可是我这样的时候,他都没有嫌弃我,虽然看不出像旁人那般喜欢我,但他是最不会讨厌我的人了。”
老者问道:“冒昧问一下,您为什么要让他厌恶您呢?”
外面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雪了,静夜里雪声寂寥,映得天色都有些明亮。
过了不知多久,乐长息才开口:“因为如果我死了,只有他还会真情实感地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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