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市中心广告轰响，全息立体影像巨如楼厦，穿过大街上的行人。斑斓霓虹淌过城市。路空两用机车贴地呼啸而过。

一只金属义肢踩破水洼，去往最热闹的方向——九龙城区外环闹市。

赫菲斯集团今晚要在三区交界处召开发布会，舞台地点属于九龙城区边缘，多个宣传点分配在九龙城内错落的石阶小巷，藏在凌乱的霓虹招牌和拱门牌下。而相隔一个克洛诺斯区，可以望见主城区的厄舍府大厦，华丽的名牌商业街同样分布了宣传点。

会上的新产品在原来的基础上作了外形升级，更轻便，更灵活，质量优异。

而内置芯片、电路、系统，尚且是老样子，不过以外形、材料变化吸引一波回头客，免去研究成本。这是方寒山拉动销量的方案。

简单，且低风险。

他偏过头——身旁一只“巨犬”好奇地左右逡巡。厉狮纶宛如地下人进城，睁大双眼四下观察：“很会选地方嘛，在种族和阶层流动最多的交界点做宣传。”

“寒哥，你这个方案能赢克劳德吧？你的坏事传了万里江山，赢了他，楼爷就不会罚你了吧？”

“你不打算澄清了吗？我看到了哦。你打中了狙击手的手掌，致命伤是从后脑勺射击的。”

“你知道嘛？克劳德那个药好像厄舍府七八年前禁止——”

“闭嘴。”方寒山留意着四周的宣传投影，嫌弃地皱眉，“你太吵了。”

厉狮纶皱了皱脸，摊开手，摆出一副委屈模样：“在下一直都为少主冲锋陷阵，总被少主嫌弃，也是会伤心的呜……”

方寒山叹了口气，保持冷漠表情，在他肩上拍了拍。

紧接着手被攥住。这人像抱着暖宝宝一般捧在胸口，忽而笑吟吟说：“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吧？寒山哥？”

这个人没上没下也不是第一天了。

厉狮纶笑得十分僵硬，那表情看着逗趣开心，其实暗藏锋刃，十成的认真：“‘忘忧’要投产了。”

方寒山挣了挣右手，挣不开，左手反抓住对方手背扯开去：“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是你的人，向你汇报理所当然是我的职责。”他装模作样地恭敬颔首，“公司售卖禁药对您不利呢。”

职责？

方寒山终于转过头，从眼尾觑视他：“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做？”

“我打探到了。今晚第一支原料运输队会经过九龙城区。应当是尝试运输路线，原料重量应该不大。抓住这个机会，把苗头掐死在摇篮里才好。”

原来如此。方寒山内心一阵明朗。

九龙城区地势复杂，原料运输途中不易引人注目，克劳德选这里理所应当。而常楼又将发布会安排在今天。

他应该想到的，常楼在暗示他拦截运输队。

方寒山问：“运输队多少人？”

“不确定，应该不超过二十人。战斗能力未知，克劳德消息封锁得太紧。”厉狮纶再次欣慰地握住他的手，“您决定派人了？”

“嗯。”方寒山一使劲，再抽出手来，目视前方。

眼见这人又要露出一对委屈眼，他拍拍对方后背，随口扯了话题：“你呢？决定一直在蛇骨待下去吗？”

厉狮纶得寸进尺，悄悄勾上他的肩：“如果可以的话，一辈子为您抛头洒血也不是不行。”

方寒山将肩上的手扔掉：“出不去，就乖乖跟着我，只要别让我发现你有二心，我也会护你安全。”

“啊……听我说完嘛。”厉狮纶又要上手增加“肢体接触”，被拍掉了手，“万一我不会在这待太久……”

方寒山一听，脸色忽变：“不是说过了——”

“我知道。”厉狮纶垂下目光，“说说而已，我不会冒险的。”

方寒山不知他肚子里和脑子里都装了什么水。

“你……真的不是诺森？”他突兀地问，“你没有用过这样的名字吗？”

方寒山停下脚步，面对他，抬起右眉：“需要自我介绍吗？”

“你是常楼义子，赫菲斯集团高层，钦定的集团继承人。世道瞬息万变，这只是你目前的身份，所以跟你之前，要慎重考虑。”厉狮纶大致背出招新测试开始前方寒山做的自我介绍，“你介绍过了。”

“那就再介绍一次。”方寒山注视他，义正辞严，“我是方寒山，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厉狮纶愣了很久，久到方寒山早已不理会他，径自往前走了七八步。

他看向那背影，一下子笑了，十分清朗的，比满城霓虹灯火还要明亮。

“我就想，万一你是呢？你们一样在混沌区长大……当然我也一样。”他小跑跟上，在方寒山前面一肩距离，双手枕在脑后，“我其实在厄瑞玻斯区出生。你肯定知道那里，那是个蛮荒地，没有法，也没有人性。很小的时候，我带我小妹，踩着哥姐的尸体逃出来的。半路小妹病死，我一个人走了很久，一不留神到了混沌区——筒子楼和矮砖房，跟蛮荒地、贵族楼都不一样，当时我就……你懂么？那种庇护感。”

然而混沌区有很严密的安防，借用水域、地势、并不先进的科技，让人难进难出，与世隔绝。

“我进不去，在雪里冻着。诺森……应该是诺森莫斯特里，他救了我。”

方寒山微怔——这个名字，是北缘之意。

混沌区位于乌城东部地区，北部边界处有天城街、兰札街等等，满街五颜六色的石板房。这里的人流着古南亚一支的血统。诺森莫斯特里，是住在那里的人才会起的名字。像诺斯一样。

方寒山的家在混沌区以南，那必不会是他。

“他和你一样，黑眼睛。但他留了长发，比我高个头。开始还以为他是姐姐。”

令人窒息的喧闹仿佛因话语散去。

这些话，让方寒山再度回忆起混沌区“混沌”的模样，十分坦然地，回忆大院里晒的棉被和家门口的吆喝声。没有科技和富贵，也没有恐怖和血腥。

方寒山眼尾垂下，不自觉笑了笑。

“能被你这么惦记，他也很幸运。”他说，“可我不是他，所以你，不要再留存这个念想了。”

“念想难免，只是对你有种奇怪的感觉。嘿，你果然还是和诺森长得太像了吧。啊不，你们还是不像，人比你温柔多了。”厉狮纶两手枕在脑后，哈哈笑着。

方寒山拽了拽兜帽掩盖容颜，安静走着。两人愈行愈远，融入鼎沸的人群。

街上的无人机投下全息立体影像，播放甜美的女声：“百年来，赫菲斯拒绝出售天价义肢，致力于以接近成本的价格为广大市民提供服务。外壳采用硬度极高的钨钢、钨钴合金、钛合金等材料，设计灵活，保障每一位使用者的肢体健康……”

商场内外喧哗，商业街里到处是赫菲斯新产品海报，穿过立体影像的过路人喳喳议论。

“嗐，义体便宜有什么用。”

“养机器的钱要赶上买机器了。”

“系统不兼容，需要升级功能那才是天价，千万别上当。”

“亲爱的，知道盖亚公司都指定他们旗下的维修公司了么？专门的零件、联网系统和技术工程师一条龙。别的维修公司兼容不了。自家产品质量不过关，赚的还是他们家。”

“好东西自然要贵些的。”

“我说，电视上说什么来着？品牌溢价。冠上盖亚俩字，贵呢。”

“贴近成本价，怪不得赫菲斯……”厉狮纶意味深长地闭口。

“你知道成本价怎样核算的么？”

厉狮纶恍然：“哦——这样。”

穿过乌拉诺斯城最长的商业街，迎面铺开数千平米的时代广场，义体马戏团、音乐喷泉和自动制作售卖的机器摊贩，人声鼎沸。

发布会台前的机器人高喊：“赫菲斯集团，最新Heph60型号下肢，三年维护一次，任何等级的维修机构都可系统兼容，都可系统兼容。赫菲斯集团……”

发布会现场工作人员在解答路人提问。

“三年维护，能用多久呢？”

普通市民都在意维护频率、维护等级，在机械升级维护上的花费更加可怕。

“这……”

工作人员功课不足，一时语塞。面对一双双眼睛只想化成遁地的鸵鸟。

不一会儿身后有人经过。

“十年以上不是问题。”这人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看维护质量。”

“寒山大人！”工作人员冲他的背影挥手，感动得快要哭出来。

绕过这个宣传点，发布会舞台已经在广场上搭建起来，偌大的红幕布，挂上投影屏，播放今晚的抽奖活动预告。设备师对着台式话筒试音。

-

见发布会现场井井有条，方寒山把统筹工作交给诺斯，在后台休息棚独自更换了服饰，进城寨中。

每一个路口安排一名训练有素的射击手，配备小型手'枪守株待兔，再备两名信号人员。

标记每条街巷的出入口有探路人员去做。他进来并非为了截胡一事。

他乔装进入城寨，是来跟踪厉狮纶。

厉狮纶离开前与他报备了去向。他头也没抬，答应了。心中疑窦丛生。厉狮纶花活太多，直觉另有猫腻。

果然是两个名称相似的地点，厉狮纶报备的场所在城寨西头。此时，却往东头全速奔跑。

越接近九龙东头巷，离喧嚣越远。厉狮纶止步于一处斜坡，左右看看，确认无人，沿坡三两步跳下低洼地。是个小小的地下停车场，十来个废弃车位堆了报废的木桌椅、水桶、纸箱、塑料袋……各种杂物。

右手边一个地下仓库，水管、潮湿发黑的漆墙、下水道铁栅、变形的招牌发出紫红灯光——这里或许曾有一个小酒馆——此时无一丝人的生气。

“酒馆”小门边是仓库拉闸门。厉狮纶拉了拉——没锁，这里的主人给他留了门。哗啦——整个仓库回荡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安静下来，只有鞋底踩上水洼的滋滋声。

拉闸门重新关上，里面似乎还有一道门，对比四周墙面地板，门倒是崭新，门后应是有人居住。

门框低矮，居住者的个子一定不高。

跟到此处，方寒山也无法再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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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狮纶穿过铁网、废弃货架，走进一个由保安室改造的起居室，亚麻色的头巾一摘，大马金刀坐上多俐的沙发。

边桌上亮了盏黄绿色感应灯，照亮四周乱七八糟的涂鸦。这房间里大约也有人体感应装置，出水口自动为他倒了杯温水。

没有开顶灯，屋里靠着天窗外的霓虹照明。多俐不喜欢强光。

厉狮纶曾因此笑她像只地鼠。

多俐一定知道他来了——通过他们的视觉共享。可她仍在里头，那个机房改造的小房间。房门有锈迹，凹几个坑，是涂鸦最密集的地方，图案仿佛混沌无序的漩涡。

厉狮纶悄悄打开房门。

大小仪器、电子机械、实验发明都堆放在这里，三十公分的小灯管在天花板角落灯光煞白。虚拟键盘、全息投影、各种提示灯的光一起照亮房间。地面和天花板横七竖八穿过花花绿绿的电线。

多俐趴在桌上，淡金色卷发摊开去。她睡着了，椅背上挂了一件白色风衣。

地下阴冷，厉狮纶正准备给她披上，她就醒了。

“找我有事？可惜今天不适宜聊天呢。”她回头，睁大那双金棕色的、总是无辜的眼睛，“你身后跟了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