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的这次药物试售方案显示，只在山田一家杂货铺供货，从地下城最热闹的花街歌舞伎坊开始。

地下城永夜之地，十街八巷仿若迷宫。交通管理疏松，飞行汽车苍蝇一样四处翱翔。人造月光笼罩街区建筑，落在水洼里，镜子一样映照出路人身上的金属反光，霓虹光雾淌过街道。

滑板族戴着头挂耳机“唰”地滑过，带起巷风刮动厉狮纶的衣领，溅起闪烁的水花，泼湿墙上撕掉一半的朋克乐队海报。

水珠淋湿了厉狮纶的兜帽，他毫无知觉似的，姿态没有一丝歪斜。

刚刚想明白方寒山的用意。他新入帮不到一月，还没来得及被山田认识，最适合召集随从人员，伪装成买药的地下城居民，前去探探底细。

他头微低，让自己半张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眼珠转动，识别杂货铺的招牌——坊街前段眼花缭乱，赌场、游戏厅、台球厅、无执照的私人脑科诊所、义体诊所……

远远望见后段的古游廓，日文的招牌闪着红灯，全身硅胶义体的男女衣不蔽体，在街边揽客。

红灯区到了，也就嗅到黑市的气息，杂货铺就在附近。

他手掌一挥，四人接收命令，潜伏到对面房顶。

猎猎夜风中各自准备了步'枪，上准星，架角度，随时准备狙击，掩护厉狮纶。

厉狮纶站在杂货铺门前。想到对这个山田并未做足功课，不免忐忑。

忽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山田雄介，蛇骨帮幕后组的成员，现在住在地下城歌舞伎坊108号，开杂货铺为生，属黑市地带。不参与公司生产运营，属于公司总经理克劳德专门安插在地下城的眼线。”

是变声器的娃娃音。

他抬起手，摸到颌骨处的骨传声通讯器。弹性芯片，纸一样薄，贴在耳朵下方颌骨处。还带有窃听装置，配合隐形眼镜上的微型摄像头，将声画同步传送给另一头的多俐——

他在极客组织的真正上司，代号卡俄斯。

厉狮纶在通讯贴上敲下摩斯密码，与对面沟通：“原来如此，方寒山派我查的药，和克劳德有关。”

“那个药，如果我没看错……”多俐慢悠悠地说，“很可能是我们要找的。”

厉狮纶敲摩斯的手指顿停。

最后拍了一下，表示收到。

山田打着哈欠，从里屋出来，四五十岁年纪，头发像干枯的杂草，微微发福，看见厉狮纶，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两条弯弯的线。

“客官，想买点什么？”

根据情报，是治疗人体疾病的多功能药物。

厉狮纶咳了两声：“老板，我最近身体不太好，睡不好，噩梦多，机械脏器当初买了便宜货，好像有点维持不住，有没有什么药……”

“有哇。”山田似乎清醒了，忙跑进柜台，搬出两盒药品。

没有错，是方寒山发的广告图。

“这药刚出厂，不多，就两颗。”山田神神秘秘地压着声音，“咱们住地下城的也都不容易，给你个优惠价，两百乌币。”

原来赫菲斯集团平时的产品价格还不算抢劫。

“什么东西这么值钱？”

“您不是噩梦多嘛？我们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您的潜意识总想着那些悲伤的记忆，晚上才返回到您的梦里。人嘛，总是因烦恼衰老，如果这些记忆去掉了，保证您年轻十岁。这个药就有这个功效，商家管它叫‘忘忧’。”

厉狮纶愣住，心想这样的药倒是会有市场。

这是个擅长忘记的时代。

“您确定是这个功效？”厉狮纶指着包装盒上的胶囊参考图，“不是治肉'体疾病的药？”

“心病也是病嘛。”

“可是啊老板，这个只摘一部分记忆，厄舍府不是不许的嘛？他们说了，嗯……说记忆移过来、塞过去的，全乱啦。”

“小兄弟，你猜猜，地下城为什么有黑市的存在？”山田冲他挑了挑眉。

厉狮纶看着山田，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回头朝店外望。

黑市热热闹闹，吆喝的唾骂的打架的讨价还价的，有人抱着带血的义肢疯跑，还有人拎着二手的机械器官，大喊着“有救了”，朝居民区奔去。

这些人像老鼠一样生活在地下城角落，黑市就是他们“觅食”的垃圾场。肮脏又不可替代。

山田说：“有钱人身上抢来的坏掉的义肢，垃圾场里报废的机械，这些尚要一百乌币。这个药可是原装新货，二百，不过分吧？”

一个是机械，一个是药，厉狮纶也不知道过不过分。

他摸摸自己的全息方块，电子钱包里也就四位数，剩下的全扔进基金投资。这个月方寒山似乎还没发来工资。

于是讨价还价：“全新义肢原价上万，便宜点几千，贵的要十几万。而你的药……我看不出它的大致成本，无法预估是否存在暴利。”

山田被他的认真吓一跳，磕巴了一下，忙反驳：“哎呀干嘛要看成本，也可以看您的需求嘛。真正需要的东西，多少钱都不亏呀。”

厉狮纶往前迈了两步，紧盯山田的脸，眼睛天真而明亮：“哦？我的需求？这么说你很确定市场上的供应量？你认为我对你的商品偏好极强，而你们产品极少，其中的差距便是你价格的提升空间？噢不，你是想告诉我过了这村没这店，良药只此你一家连替代商品都没有吗？不然你一个杂货店小老板哪来的自信？垄断不提倡啊大叔。”

山田愣住了。

老子是这个意思……吗？

“说的越多,你就越像个极客,狻猊。”通讯器那头，多俐不耐烦地叫出厉狮纶的代号，“买下，费用跟委托人报销。”

-

诺斯前去寻克劳德，奉的方寒山的命令。

三个月没见克劳德，三个月来有关他的消息有增无减。

方寒山坐在办公室里，墙上的监控画面清晰流畅。

十八个监控摄像头，安装在大本营内部、湘元坊街上、地下城。地下城监视本不重要，可近来有消息，他们的死对头盖亚公司，以及他们扶持的傀儡政'府“厄舍府”，要逐步收购地下城的商铺，清扫'黑市。温水煮青蛙般侵蚀蛇骨帮的地界。于是常楼给他下达了监控地下城的任务。

也就这时候显出用处来——歌舞伎坊的监控画面里出现厉狮纶。

他发配四人到指定地点狙击，自己站在原地，像方寒山一个月前见到他时一样，举起手敲打耳旁。

监控放大，看到厉狮纶笑了笑。

他狐疑地眯起眼。

“寒山——”诺斯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又鬼鬼祟祟地关上门，“克劳德大人不在。”

“那就明天再找他。”方寒山头也不回，“或者现在给他一个通讯。”

“我的意思是，”诺斯又喘了一口气，扶着膝盖咳嗽，“我们平时与他视频通讯，用的都是模拟他说话习惯的人工智能，还有他本人的虚拟成像。”

方寒山猛地转过身。

这段时间克劳德说话密不透风，仿佛任何问题都能自圆其说，其实都在原有的信息库中打转。如果是人工智能，那都说得通了。

“能推断他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不清楚。”诺斯转身把门反锁，打上隔音板，“昨天他还给常楼大人带来消息，盖亚公司最近收购了‘香皂乐园’，歌舞伎坊那家，地下城最大的风俗店。盖亚那边要约投资人实地参观，就在今天。您说克劳德大人会不会……”

会不会去了盖亚公司执行卧底任务？

会不会作为盖亚公司的代表，带投资人前往香皂乐园，只因他熟悉鲲鹏区的地下区域？

可盖亚公司那种地方，要做到潜伏进去应比登天还难才是。

方寒山越过诺斯，朝蛇骨帮高层专用电梯走去。

“哎，寒山大人，你去哪里？”

方寒山没有回话。

-

香皂乐园。

店面就在山田杂货铺附近。克劳德选择山田做试售，大约因为他本人常待此处，易于监视药物试售。

方寒山上次见到克劳德是数月前，远远望见他经过湘元坊。可几个月来，依然能从常楼口中听到他外出的调查结果，以及自己哪个眼线被他“误杀”的消息。

三个月，他失去了两个眼线。一个是他领回来的流浪少年，另一个是与他关系熟络的女人。每次站在尸体前，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了很久。少年和女人临终说了什么，他很快忘了，反倒记得湘元坊的细雨流过脸颊有多么冰冷。

常楼说，成功的路上必有牺牲，复仇也是同理，他得原谅克劳德。

可方寒山不认同，这座城市上空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杀人利爪，不断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只要克劳德认得厉狮纶的长相，这次要“牺牲”的人就是他了。方寒山太清楚这人的作风。

监控里的厉狮纶正是把那四人安排在对面房顶，只防近斗，不防远袭。杂货铺斜对面的香皂乐园只需安排一个普通的狙击手，厉狮纶今晚就得交代在这。

方寒山肩上背了背囊，袋里装着他惯用的狙击步'枪和弹夹，借用大本营的地下电梯，走出短短的地下隧道，一个五光十色的跃动城市出现在眼前。

这次一定赶得上。他想，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厉狮纶不会像他们一样死去。

歌舞伎坊街口，巨大的牌坊，彩灯蜿蜒绕出四个汉字。

他跑了起来，越跑越快，灯光人流如残影，朝身后飞甩而去。

-

“店里有多少，我都买了。”厉狮纶拿过“忘忧”，心想要是不能报销，他就炸了厄舍府的稽察局。

“好的好的，暂时就这几盒。”山田雄介听到转账的声音，笑得脸上的肉堆成褶皱。

“这个药只要内服就行了，对吧？”

“内服后十分钟，就可以做手术了。”

“手术？”

“您看看这个使用说明，这个药是让神经元突触松动的，方便脑科医生还原突触，达到摘取部分记忆的目的。摘下来的记忆，就和现在市面上的临终服务一样，转换成代码了。”

“能再度植入？”

“就看医生手法够不够高，以及您愿不愿意了。”

厉狮纶点点头，清楚了。

“我看了一下稽察局极控组投的那份委托，附件图是一颗胶囊，和你手上的药一模一样。”多俐说。

厉狮纶鞠躬告别山田，走出店门才开始敲打下颌：“药到手了，还差药方。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电子文件？还是手写报告？”

“你可以看看委托内容。”

“看了，什么也没说，反倒追加一条抓‘山羊’——蛇骨帮派在盖亚公司的卧底，行踪不定相貌未知性别待查，委托备注：扭送或提头皆可。这么神出鬼没，我拒绝厄舍府加任务。”

“他们还加了十两。”

“一条人命就值十两？”

“十两是黄金。”

“那也不行——”

“还是定金。尾款双倍。”

“我是说，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厉狮纶忍不住扯开嘴角。

“方寒山那边你先瞒过去再说。在你转交给我之前，别让他知道你拿到药了。”

厉狮纶自嘲：“骗方寒山这件事，我是快到极限了。”

“所以我最近又进一步改良了你的情感算法，你听听。”多俐煞有介事地敲击虚拟键盘。

厉狮纶眉峰高挑。

好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要想让他更信任你，”多俐娓娓道来，“和他多一些交流，表达你对他的‘好感’和‘在意’。这两个变量下的子变量包括但不限于赞赏、安慰、钦佩、担忧、频繁的肢体接触等等，激发人类体内苯基乙胺和多巴胺的分泌。这些微量元素比催眠和酒精的效果更加持久且神鬼不觉。现在还没把人骗到手，你就不行了？”

多俐机关枪一样的挑衅精准犀利，厉狮纶只能微笑着朝通讯器上戳指：“知道吗？我们人类一般管这叫勾引。”

“是吗？那我觉得，你很有勾引方寒山的潜质。”

厉狮纶不语，默默拉低了兜帽，撤离现场。

*歌舞伎町：日本东京新宿区中心地带，标准的“不夜城”，号称亚洲最大的“红灯区”。香皂乐园为街中风俗店之一。

*狻猊：龙的第五子，形似狮子，喜欢烟火，常用于装饰香炉脚部。

*极客：英文词Geek，指代高智商群体、对各领域的网络技术有狂热兴趣并投入大量时间钻研的人。

*厄舍府：出自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厄舍府的崩塌》。在本文中为公司财阀（盖亚）的傀儡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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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潜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