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上海,夏天。
她在对话框里打字:我回上海了。
今天下了点雨。
我想见你了。
——
十年后的夏天,她又回到上海。
夜里忽然下了点雨。签售会结束以后,展厅的玻璃门打开了,人流涌出来。
马路边停着成排的车,霓虹灯亮在雨雾里。有人撑起伞,有人招手拦车,更多人踩着水往地铁口走。水面像破碎的镜子,遍地都是粼粼的光。
江夏站在门口,微微地仰头。雨水从天心落下来,映在她明净的眼瞳里。
她接过一把递来的伞,微笑着拒绝了身边一位青年作家开车送她回酒店的善意,然后一个人撑伞走进雨里。
纤细的身影融在雨幕里。棉麻布裙沾了水,像是一束雨里盛开的菖蒲。
江夏离开上海已经十年了。
那时候她刚毕业,拖着一个行李箱,在火车站和那个人道别,然后在轰隆隆的铁轨声里去了南方。她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出租屋打字,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里,夜深人静的夜晚,她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写到高兴或者悲伤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小口喝啤酒。
易拉罐的环扣刺啦一下拉开,白色的小水泡滋滋地响,就像是她的梦想。
后来她的梦想实现了。
她写了很多故事,关于各种各样的人。她把这些故事印成一沓又一沓的纸页,贴上邮票寄到出版社,收到许多封拒绝的回信。后来有一天,半锈的铁质信箱打开,掉出一封信,她的故事被刊登在了杂志上,拿了那一年的新人作家奖。
再后来,她成了一个写书的人。
写书的这些年里,江夏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候是采风,有时候是见朋友,有时候是单纯的旅行。她看过山看过海看过花了,独自一人行走过很多地方,偏偏没有回过这里。
终于在这个夏天,她还是回来了。
起因只是一场签售会。她在很多地方开过签售会,可是从来没有选择上海。有一天有朋友问她,为什么不去上海,她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笑了笑,心里想,是啊,为什么不去上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其实快忘记那个人了,却还在下意识地避开那座城市。
其实没什么必要避开他了。
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他们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还要长了。
于是她来了上海。签售会的主办方安排得很好,各种活动把行程表塞得满满当当。听瓦格纳的歌剧。参观双年画展。和很多人吃饭。认识新朋友,也和旧朋友打招呼。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下午的时候展厅全是人。江夏和很多作家朋友坐在一张长桌上,低着头签完字,然后抬起头对读者笑。
有小孩子捧着书,对身边的人说,以后我也要写故事,我要成为一个大作家,所有人都要知道我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江夏怔了一下,想起以前她也跟那个人说过类似的话。
心里忽然一动,她迟疑一下,点亮手机屏幕,又熄灭。再次点亮。
打开对话框,停了好久,写:我回上海了。
对面很安静,没有回答。也许是没看见。
这天的晚饭是和在上海的几个老朋友吃的。
一群人吃的火锅,在一个老朋友家里,热腾腾的雾气染了窗户玻璃。夏天吃火锅有点热,江夏坐在窗边,开了条缝。
她一面在玻璃上一笔一划地画小人,一面听老朋友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请客的老朋友姓年,大家都叫他老年。
江夏认识老年的时候这家伙还是个文艺青年,单身,斯斯文文,戴一副银边眼镜,喝醉了酒的时候踩在桌子上用德文念诗,歌德或者席勒的诗。德文音节晦涩又难懂,在雾气缭绕的房间里朗朗地响。
老年现在是文学院的教授,研究方向是本雅明和德国文学。他也不再是单身汉了,他的太太是作协的成员,经常在报刊上写影评。几个人谈笑的时候,年轻的太太洗了水果端出来,一身袅袅的旗袍,微笑的时候嘴角有梨涡。
这时候江夏忽然轻声问了一句:“他还好么?”
屋子里静了一刹,满屋的人都没说话,火锅里水开了,咕嘟咕嘟的水泡响。
江夏拨开颊边的一缕发丝,转过头笑:“我以为他不来是因为我在。”顿了下,又笑,“没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他的事早过去了。”
“今年还收到了他寄的书。”她笑笑说,“我都回上海了,还以为他会见我一面。”
她没提名字,但屋里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谁。两个人认识那么多年,关系早就变得模糊不清,兜兜转转到最后,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变成一个含混的“他”。
风吹进来,吹起她的头发。
她往窗外看过去,雨中的菖蒲开得很漂亮。
晚饭结束以后是最后一场签售会。第二天江夏就要坐飞机去南方。她从展厅出来以后慢慢地踱步,一路上是明亮的灯火。城市的灯火坠落在水里,满地都是一星一星的光。
夜深的时候地铁上空空荡荡。
她听见广播在响:末班车已经发出。前往终点站的旅客,请选择其它交通方式。
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地铁上的光摇摇晃晃。
她低下头。双手攥紧椅子边缘。
闭上眼。
眼泪还是掉下来。
2024/3/20/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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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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