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廷开看着屏幕。
安韵那晚的动线已经被他调了出来。她先是从基地驶向远海区东边最大的居住区,接着依照正常路线返回,但在中途却突然发生了转向。
他拿到这条动线是靠复原她通讯器里的定位系统,而不是从巡查局那儿搜查的——项廷开谨慎到有些病态,已经不愿在远海区行政系统里暴露自己的任何异常行为。
因此,他只喊下属去拷贝安韵发生转向及之后的区域监控。
但是,没有什么收获。
监控视频堪称诡异,安韵的那辆小车先是在驶过交通灯时莫名停滞,接着忽地调转了方向,朝另一边驶去。
在视频里项廷开还看见了项穆的车,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
而在调转方向后,安韵先是在正常行驶,接着便到了那片偏僻区域。
渐渐地,这条路上只有不到三辆车。
然后,监控断了。
北联监控是那么容易断的吗?
面对监控短路,不像成恺只能茫然地接受,项廷开心中警铃狂响。
有那么巧合?就在这时监控断了?他暂时扼住这条思路,又调查出最后跟安韵一起行驶在那偏僻地带的其他两辆车,结果是两位车主都已婚配,并且在后续几天里如往常般行动,就是两个普通人罢了。
这几天他时不时就坐在书房里,盯着那份体检报告发呆。
……配令?
有点像刚拿到文件时腾升的第六感,项廷开调查的效率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高,远比不上那一晚他愤怒的程度,像是在逃避什么。
事实上存在配令这件事,或许也还没有定论,但项廷开就是知道了——那是真的。
模糊的回忆又开始浮现,模糊到项廷开其实已经无法再认可当初的自己,可那种悸动却没有减轻半分。他就这样一边似有若无地回忆,一边翻看搜查来的所有资料——她发生转向的那一刻周围一公里内的所有驾驶人员。然后,分秒未睡。
最后他想明白了。
双向依赖症是可怕的疾病,对别人有过度的占有欲是有毒的行为。
所以只是秉着公德心、责任心、对安韵整个人以及她此后“人生”应有的使命感、对这个社会的赎罪感,他也应该解决掉所谓“配令”。
如何解决?
第一步,他应该看紧她了,就像博士说的那样——
项廷开捏紧了手中的纸张,这时,门忽然打开。
是叶石定信。
“小姐还是不肯去。”
项廷开微微颔首,脸上闪过一抹狠厉,说完这句,叶石定信倒很识趣地关上了门,而在门即将关紧的最后一刻,项廷开拿着那几张报告来到碎纸机前。
叶石定信耳朵一动,默不作声地往那缝隙里看。
就好像是受到这段时间气氛的影响,beta的脸上也不像从前一般平和,眼下阴影浓重,甚至有点古板的样子了——只不过么,作为永远最不起眼的那个人,自然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变化,一切都只在他自己心里焚烧发痒。
不多时,项廷开走出书房,跟在叶石定信身后走进卧室。
安韵不肯去看心理医生。
她的发烧症状已经缓解,只是短暂失声以及食欲不高。听见声音,她也没有转过头,盯着窗户的方向发呆——这些天总是这样。
见状,叶石定信心中的痒意痛意都愈发强烈了,但顾及身后,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也无从说,说那天他的懦弱他的视而不见他自顾自的辗转反侧么?
这个beta只是静静靠近他的主人,唯有脸色,也要跟随着死灰了些。
……你在想什么呢?
“小姐。”
安韵倒是一直很给他面子,闻言便转过了头,但在看见项廷开的那一刻,肢体语言有了明显的戒备。
项廷开就冷漠地杵在那儿。这一刻他的心又突然硬了,想到配令这件事,想到她,或者她,居然有一个生来就匹配的存在,他的心就突然地风化了,但他不知道风化的东西是最容易碎的。
那种感觉叫失望。失望到底了,就溶成愤怒。
他好像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只是冷冰冰地看着叶石定信把水杯端给安韵。
安韵慢慢地支起身体,捧过杯子。叶石定信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也跟着放轻了:“烫吗?”
安韵摇摇头。
“小姐,”叶石定信抿了抿嘴,感受着身后项廷开的目光,知道自己是要劝她接受心理医生,可话出口却变成,“不想见医生也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几乎要把脸变得跟她一样虚弱才甘心,“……我们慢慢来。”
安韵就没有回应了。
叶石定信接过水杯,又试着挑起话题:“今晚想吃什么?”
安韵没吭声,但却忽然皱眉,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手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是他准备食物时不小心割到的,没来得及做处理。
叶石定信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项廷开忽然走了过来,低头看着安韵视线所向的部位,一瞬间表情微变,立马开口打破那丝温情:“你不肯看医生是吧?”
安韵听见他的声音就往窗边撇头,明显的厌恶,项廷开眉毛一竖,完全无法维持姿态:“偏要当哑巴是吧,那你等着,我今晚就来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发不出声音!”
她不愿意见什么心理医生,但却没想到项廷开找来的,是她一年半前开始接触的那位。
“安韵。”阿芙拉微笑着打了招呼。
她是一位alpha女性,但身上却完全没有alpha那种冲撞、强势的气场,相反非常温和。
安韵看着她,最终,还是没离场。
北联重视民众心理健康,每个人的咨询记录公开透明。
但事实上,两人之间的交流,远比档案上记载得要多。
阿芙拉轻声开口:“不要把这当成严肃的治疗。”
安韵舔了下嘴巴,半晌,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平板。
“我见到了你的伴侣。”阿芙拉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是别的医生,一定会逼问安韵说出答案,但阿芙拉的特别就在这里:她温柔地看着安韵的眉眼,只等待了不到十秒就确定她不打算给出任何回答,并且这并非症结所在。
“安韵,”阿芙拉低低道,“你还是那样吗?”
在安韵的咨询记录里,大概只会有这么一句,“对外界反应较为迟钝”,可这么短短一句话,却是那半年的心理咨询中阿芙拉反复思考的一点。
安韵毫无疑问是一个有点怪的人。
在最初时,阿芙拉先观察出来,她是一个原则性比较强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情商不高、做事直接,并不懂得取巧和油滑。
这样的底色往往容易长成愤怒的性格。
但很快她发现,安韵不仅不容易愤怒,且对外界带来的负面反馈非常迟钝。
闻言,安韵终于动了起来,手伸向平板:“没有,我很生气。”
她的迟钝之所以怪,就怪在别人对她好,她会比较敏感地察觉到,但对于别人对她坏,就好像有着更低的底线。
这显然不是一种太健康的人格。
比如一年半前,她的伴侣开始对她有可怕的冷暴力行为——尽管经过方才的接触,阿芙拉能感觉到,这位项先生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有些色厉内荏,但与之相对的,如果这么一个强势且自我的人试图对某人实施冷暴力,那也一定非常让人难忍——
可安韵居然足足过了又快半年,才意识到这点。
她还发现,安韵其实对生活没有太强的动力。
她会准时上班、负责地完成任务,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会主动走向热闹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却并没有任何开拓人生的想法,她就像是有意识地躲开人生里每一件需要冒险、改变的事。
阿芙拉抿抿嘴:“很生气,然后呢?心里有什么想法?想要做什么?”
安韵的眼睛乌溜溜的。
她其实善于忍受“坏”,或者说“平庸”,总之阿芙拉惊讶地意识到,安韵这么横冲直撞的脾气下,竟然是一个非常擅长忍耐的、警惕的人。
比如她想要离婚。
这绝非欲拒还迎的话,但她却不会长久地、执着地采取可以使她离婚的行动。
比如她都心理性失声了,但她仍然不懂去感受、渲染、抚慰内心的冲击。对于其他的伤害,她的态度也都是如此,总是如此,竟可如此。
安韵对自己很冷漠。
一个冷漠的人,恰恰最不该对自己冷漠才是。
这种迟钝,比起说是天生的性格……倒像是因为从前忍耐太多太多,使向内的那面底色反倒变得粗糙了。
阿芙拉也了解到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如此一来,拥有这样奇怪的个性似乎也说得通,但有时细细去想,又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这似乎是最难有心理疾病的性格,又似乎,本身就像是经历过重大心理创伤。
总之让安韵奋起反抗一些东西,其实需要更强的压力。
安韵的手指一顿,阿芙拉又道:“那道声音呢?还会出现吗?”
安韵蹙蹙眉:“偶尔几次。”
既然会来咨询,安韵自然也是能察觉出她心里那阵只能被归为幻听的声音。
阿芙拉曾跟她仔细分析了这种声音会出现的场合,发现它并没有可循的规律。
除了一点。
它总是会在安韵进行基地每月考核时出声。
不过阿芙拉根据她的情况推测,这应该是安韵将排名落后导致的自卑心理的影响,同这道强迫性声音混淆了,毕竟据安韵说明,这道声音总是在考核时候命令她……减轻动力?马虎应对?整什么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嘛。
阿芙拉:“那么这一回冲突呢?它有出现吗?”
安韵摇摇头,没有。其实对于这个强迫性幻听她已经过于习惯而不怎么在意了,这道声音像是对她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颇不感兴趣,并不会出现。
阿芙拉叹口气,安韵并不排斥心理咨询,但她的坦诚、开放却总被什么隔了一层似的,使得医生能触摸的只有一个空虚的心。
“安韵,要对自己的生活保持敏感和改变的动力,世界总是在改变的……至于你的婚姻,”她摇摇头,“我感觉得到,你那个伴侣似乎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要离开的话……或许你们需要进行一场坦诚、柔软的沟通,而不是这么僵持着,你可以尝试着换一种策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换一种策略?
安韵眯起眼睛。
阿芙拉的意思很简单,两个性子都硬的人是无法达成共识的。她完全是依靠自己在婚配生活中的经验给出建议——毕竟这世上就是有那么幼稚的人,结婚是为了赌气,离婚是为了赌气,不肯离婚,可能也是因为某种自尊心。
有时候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还能得到理智的结果。
可凭什么要她改变?
安韵表情一淡,阿芙拉说着说着,瞧着她的脸微微发愣,不知为何居然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她其实还是个很年轻的人呢,初识时像是块未经打磨的钝石,有点稚气和鲁莽,甚至很难融入北联社会似的,但今天再见,安韵连脸庞都微微削瘦了些,看起来竟多了几分难以靠近的孤高。
约莫半小时,留了一些药品,阿芙拉准备告辞离开。项廷开一言不发,目送她走,片刻阿芙拉却回过头:“项先生。”
“有没有考虑过来接受心理治疗?”
项廷开瞬间皱眉。
“你应该以某种不光彩的手段,拿到了安韵一年半前的咨询记录。”阿芙拉说,“她当时的一部分心理压力来源于伴侣的冷落。都说事出有因,可据我了解,你那时的冷淡却不明不白、无法追溯,有理由联想,你也经历着某种困扰和压力。”
阿芙拉说得委婉,实际意思其实就是:你也有病。可惜项廷开平日就不爱给人面子,保持沉默已是最大的礼貌。
“你觉得你能解决世上所有的困扰么?”项廷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也很轻,“你不会以为你是什么金牌医生吧?”
等把人气走,项廷开的脸色渐渐阴沉了点,抬头看向楼上。
可事情居然就这么奇葩,到了晚上,安韵已经可以说话了——阿芙拉的话确实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迹,可真要说来,这几天最波动安韵那条萎靡的神经的,是罗西的疯狂轰炸。
说疯狂可能夸张了,但确实不太像罗西那个沉稳的性子。自从安韵请假,几乎每天她都要来问候几句,渐渐地安韵也想起自己在基地的预备航天员培训任务。
而这些琐碎又既定的任务,又恰是她在生活里最看重的东西。
所以在叶石定信往房间端来蛋糕的时候,安韵看着他的手上的伤痕,就那么忽然地发出了声音:
“怎么还不处理?”
叶石定信当即怔忪,她久没说话,声音哑哑的低柔,让他不知为什么,连心尖都麻了一下。
“小姐,”他闭了闭眼,“你能说……”
“怎么还不处理?”安韵又指了下那条血线,“你这个口还挺大的。”
“是啊,“叶石定信喃喃道,“我没发现它又流血了。”
安韵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有点疑惑和不满,当即就要掀开被子起身,但叶石定信福至心灵,隔着那层软软的被褥按住了她:“等下我就去处理。”
静了下来。
空气在逃逸。
好久,他低下了头:“小姐。”
叶石定信可比安韵大不少,这种低头的姿态让安韵有点不习惯:“嗯?”
“对不起。”他说出这番话时好像有些艰难,“那一天我……”
安韵脸色微变:“你不用说了。”
“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但叶石定信深吸口气,还是说了出来,“我该在你身边的……”
这句话倒叫安韵一愣,她不禁开始仔细地扫视眼前的beta,随后有点惊讶地发现,叶石定信看起来更加疲惫了,可耳廓却仿佛因为情绪激动而泛起了红。
他似乎在愧疚。
这真的有些叫安韵恍然大悟了,因为叶石定信可以为她准备早餐、清扫房间,但却从不涉及她与项廷开的关系里。而当这一层难堪被乍然揭开后,她的心里也有些波动起来。
她不自觉伸出手,握住了叶石定信的手腕。
安韵的体温偏低,但那一刻好像是炙热的,眼神也直接而毫无杂质。
叶石定信几乎连两颊都要激动得发红了,可他向来是个稳重沉闷的性子,所以只有他听见自己那急促又痛苦的呼吸:“我能为你做什么?”
“……嗯?”安韵应道,“我明天去基地了,你为我做个早餐吧。”
“不是这些,我想为你——”叶石定信的目光甚至要灼灼起来,声音却渺小到听不见,“我想为你做更多。”
更多?
安韵微微歪头,但没有精力去细想,因为叶石定信回握住她的手过于用力,下一秒他居然直接开口:“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能为你做的。”叶石定信挤出这句话来,“你要离婚是不是?”
安韵嘴巴动了动,但最后只是轻轻道:“你能做什么?”
她完全没有贬低的意思,可话落进这个平庸的beta耳里,偏偏就生出了自卑的毛边——你就是个管家罢了。
端茶送水的小事做多了,那就做不了大事了。
叶石定信的身体刹那间摇晃,接着松开了她的手。
安韵吃起蛋糕,又皱眉催他:“去处理一下伤口。”
叶石定信不吭声,一直看着那个叉子进出她的口腔,蓦地道:“其实我有些事瞒着你,小姐。”他淡淡撇开头,又很难开口似的,“家里气氛这么僵,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以前的日子,项先生当时……你其实是不是一直不明白,他那时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安韵手一顿:“你想说什么?”
“或许我让你知道更好。”叶石定信抿抿嘴,“有时我会帮忙接收一些文件和电话,从结婚前,我刚到远海区的时候,项先生似乎就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年少遇到的同伴?跟他年少遭遇的绑架案有关。”
“对不起小姐,”不等她反应,叶石定信又猛地站起来,“我不该说这些的。”
安韵自方才就静止了似的,好半晌,扬起脸,没有表情地说:“没事。”
他万分愧疚似的,坐都不肯坐似的,看她一点点吃完蛋糕,最后接过盘子,低声道:
“还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但安韵好像失了神,完全没有反应,也可能是不对叶石定信本人的能力、魄力、人格抱有任何除了让他端盘子外的期待:
“你下去吧。”
叶石定信静静站了会儿,下去了。
他看着水池里浑浊的水流,看见了自己寡淡灰白的脸,又突然走上楼梯。
他拿着清扫工具进了项廷开的书房,一边忠诚尽职,一边弯腰从碎纸机里清出了近万张碎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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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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