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动维教分子罗西留在了禁区,她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为她申诉。
她像一个飘渺纤细的生灵,坐上驾驶座、放低位置,一动不动地仰头。一些东西从她体内流泻下沉,沿着脖颈、小腿、车座和轮胎的弧度,永远留在这里。
安韵发动车子了,以最快的速度。她进入禁区内可以被监控的区域,重新接入通讯系统:“……喂?”
“喂?安韵!安韵!”那头的人激动起来。
巡查塔下一圈人都紧张而期待地迎接她回来,安韵看到他们表情的第一反应是,原来罗西跟她人缘差不多,都不怎么样。她停好车,脱下沾满血、汗、泪的防护服,接着在众人无措的警告中撞开监控室的门:“让开!”
“你干什么?!”
“我叫你让开。”安韵冷冷的,提着那个人的衣领就拽了起来,力量竟让那个alpha都有点难以抗衡,好像是又增长了一些。
数个枪口下,安韵坐在屏幕前,登录了基地系统,点进超素者计划选拔页面。
唯一能去福城的途径。
至于罗西说的不要出头——联盟发现会怎么样?随便吧,和此刻相比,一切暴露了会不会还好受许多?
她卡在距窗口关闭的最后一小时,“报名成功”。
项廷开到达禁区外围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四十三分,远晚于他要求安韵到家的时间点,而那个时候安韵作为当事人还在被审讯。
他来到审讯室外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拿出他的证件:“我想具体了解一下这回的情况。”
一群军官赶紧敬礼:“情况的话……”
“安韵是我的妻子。”项廷开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妻子?”那群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震惊,军工部部长是安韵的伴侣?!
他们心中对安韵又多了层复杂之感,说不清的,但那种不想接近似乎在无形中转变为不敢接近;又在心里腹诽,这两人看起来真是非常的不匹配,都不像是宜家恋家的人。
约莫半个小时,安韵终于出来了,凭借一切都是罗西胁迫的主张,和一个被编造却也无从确证的惊险场景——反正人死了,那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她看见了项廷开,脸上毫无波动。
在灯光下安韵的皮肤接近于透明,眼皮下方不知怎么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她的神色那么冷淡、麻木,但兴许是气氛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她数次卷入械人纷争的特殊背景,让她整个人居然有种只可远观的冷艳出来。
几个站在走廊里的军官,一时间竟都情不自禁注目。
项廷开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一路沉默,都没说话,安韵像只虾子一样蜷在后头。到家的时候项廷开还以为她睡着了,但打开门一看,原来安韵一直睁着眼。
项廷开一只手撑着车门,突然也卸了力,听见自己不由自主放轻声音:“回去睡。”
他伸出手,俯身就要抱起人,但安韵却反应了过来,往旁边偏了偏。项廷开表情一变,没动了,看着安韵自顾自下车,走在自己前头。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家里的变化:客厅的一些小物件消失不见,而有一个箱子正放在楼梯下面。
她也没注意到,项廷开进门后,对智能门锁操作了一番。
罗西居然是动维教分子。
项廷开对这个人的印象仅停留在安韵的口头叙述上——还是刚结婚那半年,安韵还会跟他分享军校见闻的时候——她居然是动维教分子?
一时间重重迷雾再次浮上项廷开的心头,他一直猜测,有一群很可能得知安韵并不是人类的团伙在寻找她,比如司占殷那次!还有什么?还有谁?
这回,居然连罗西的身份也被挖了出来,又是动维教分子。
难道她一直潜伏在安韵身边?
事态原来早已超出他的控制、紧迫到这种程度?
一股冰冷的感觉攀了上来,让他的背部都起了点后怕的鸡皮疙瘩。动维教、安韵,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械人所以她们想收复她吗?还是说跟她的母体有关?怎么想也想不透,更何况从来就抗拒去想,项廷开握紧双拳踱步,接着定住,看见了垃圾桶里的那层婚礼白纱。
那种自暴自弃的怒火再度笼罩了他。
与此同时,安韵在后面终于开口了:“你说吧,基因信息的事。”
“说什么?”项廷开平静转身,歪着头看她。
安韵闭了闭眼:“我的基因信息被替换的事。”
一个人的基因信息被替换了,会是出于什么原因?人为的阴谋?不能言说的意外?动维教在找她,这跟这事有关系吗?
“你的基因信息。”项廷开抹了把脸,靠近她,“你的基因信息……”
“全境人口普查的时候,登记员犯错不敢承认,把你和另一个人的搞混了?或者你真正的DNA数据含有劣性基因,有一个善良的背后操纵者,为避免你因这劣性基因被指摘管控,给你换了条登记数据?”项廷开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居高临下,“还有很多,你要听吗?”
安韵的手颤抖着,几秒后再也按捺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是很好玩的事吗?”她气得有些窒息,“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相就是——谁给你换的信息,为什么要换信息,我也不知道。”半晌,项廷开正过头,脸庞冷若冰霜,“但这全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她。安韵整个人都有股颓唐和疯狂,好像拧成一条钢丝,因为那个罗西的死么?
或许她的死对安韵打击很大,但项廷开必须承认,他真的无法有太多触动,他能做的顶多是在这一刻深吸口气、放轻语气,甚至,扯出一个微笑:
“不过我知道,你基因信息不一致这件事要是被发现了,估计会很危险。”
“我们明天启程去赤海区。”项廷开把手压在安韵胯上,盯着她说,“我已经帮你注销了基地医生的工作。”
空气如同一湾死水。
项廷开率先移开目光,然后用力抓紧了安韵的手腕,站了起来。安韵在那一瞬间居然有点腿软,她昂着头看着项廷开背着光的侧脸:“你什么意思?”
“我也是为了你好。”项廷开伟正无私,但没扭头看她。
“……你帮我注销了基地工作?”安韵干巴巴地重复,“这不是我的工作吗?”
项廷开绷紧了脸,他硬扯着她往楼上走:“今天太晚了,考虑到你今晚在禁区的意外,我们明早出发。”
“我调往赤海区工作吗?”安韵语无伦次,“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这不是我的工作吗?我去赤海区……”
“对,你调到赤海区。”项廷开的手发紧,冷冷道,“够了吗?”
那个钢丝在她身体碎裂了,猛然一下往旁弹刺,让安韵整个人从心脏感到一阵灼烧般的怆痛。她突然狠狠定在原地,在那种涔涔的痛感尖叫起来:“你别再拉着我!”
项廷开下意识松开了手。接着安韵就摇晃着冲向大门,然而她却怎么也打不开。
“你自己上去收拾衣服,不然就带我准备好的。”项廷开面色不变,“你从今往后,唯一一次在远海区出门,就是明天早上的远行,闹够了吗?”
安韵的手打着寒战,仿佛没听到,项廷开见状眼角一压,接着就伸手撕开了后面的阻隔贴,试图通过alpha的信息素威压镇静住她。
他那金属味的信息素凶猛袭来,只见安韵人一僵,接着转过身,似乎真镇静了,可项廷开眉目还没舒展开,就眼睁睁看着安韵忽然应激似的俯下身。
“……你怎么了?”
项廷开的脸微微发白,而后染上一点迷茫和绝望。
……她是被恶心他恶心得有应激性干呕了?
他静站几秒,接着捡起方才的阻隔贴重新贴上。
项廷开的易感期在这针锋相对的时刻悄悄到来,可他却没有立刻察觉,作为那真正的暴徒,竟也有资格、毫无廉耻感受到迷茫和耻辱。他面色接近扭曲,接着大步拉走了安韵:“你跟我上楼!”
“放开!”安韵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抗拒着,一只腿伸入项廷开腿间往旁用力一斜,而后一只手狠狠勒向他的脖子,刹那间项廷开险被桎梏,可到底两人身体素质有所差距——最重要的是,安韵并未完全觉醒过来,双眼相对间,他倏地有些恍惚:
“如果你真能做到,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如果有一把枪在这,我现在一定按下扳机。”安韵哑声说,“项廷开。”
项廷开闻言紧紧抿着嘴,冷笑了声:“哦。”他“哦”完了又气急,“你根本就不懂!”
安韵被洪水一样的情绪覆没。
“为什么最恶心的人给我遇到了呢?”安韵眼神涣散,“……好倒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自大无耻暴力?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没有。没有一个alpha会像你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死亡是罗西那样的人死亡?不是你们呢?不是你?”
死亡——又是死亡,他们一年没见她第一句话就是死亡,她第二次讲死亡的时候项廷开在司占殷事件里中枪了,安韵的攻击力真是单一但足够直白,那次他再也无法忍受听到“你怎么不去死”这种话从她口中说出,然后他服软了。
是服软吧?
然后,原来所谓温馨都是伪装,原来她也可以那么会掩藏。
然后现在是第三次。
你真的很希望我死吗?项廷开想着,心脏好像在被搅动,人像被油煎似的,全身焦躁苦痛——死,不知道为何他对这个字总是很敏感,至于“凭什么存在”,就仿佛是一种刻印在他诞生之初的诅咒。
“……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他怒气涌上心头,眼神冷厉阴狠,猛地将安韵往房间里甩:“……你知道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我死了对你可不是好事安韵,你别再让我听到这个字。”
对,东西。
你如何能期待一个人造物有多温柔?
“我该知道什么?那你说啊!”安韵直直地看向他,忽地又想起他曾寻人这件事,再也克制不住。
她被替换了,而他在找人,这二者实在很难不被联想。
话题急转直下。
“项廷开,”安韵一字一句道,“你之前在找一个人,跟我基因信息的事有关吗?”
没有回答。
安韵在下一刻冷冷撇过头。
“你真死了我应该会好过百倍——”
“我真死了,你会不知不觉被联盟发现,拿去研究剖体;我真死了,可能就在最普通的那一天你被乱枪射死;我真死了你该怎么办——”项廷开一步步走来,“我真死了,你以为唐恩那事会这么容易解决?我真死了,你猜我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回来,挑你因兰·李维被告上法庭的时候回来?我真死了,你正式进入基地时的走访报告谁伪造的?你福利院不完善的档案谁侵入系统篡改的?”
安韵睁大眼睛去看,看见了一种发生这么多事过后,她在内心深处亦会恐惧的、让人怀疑生命合理性的疯狂纠结,她看见这种自我怀疑即将入侵,但没看见宣读者项廷开身上燃起的气焰,其实全来自于自我欺骗。
“有关!”
项廷开终于找回那虚假的、强烈的底气,他面无表情,在短短一瞬间、自暴自弃里大概也弄混了那时的初心。
但如他所言,全都不重要了,命运滑入不能挽回的境地。
“你这个不懂感恩的赝品。”他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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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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