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委屈

到了比赛最后一日,天气显得十分阴沉昏暗,不大一会儿,就已经完全被乌云遮住了,但这些并没有阻止比赛的进度,在如盐般的雨水纷纷洒落前,锣鼓也终于敲定了下来。

在安锦的插手下,不出所料,夸送是最后胜利的勇士。

比试结束后,很多人都躲在屋檐下避雨,胧月很欢喜这个结果,也很为他们开心,用从安锦那里学来的苗语,现学现卖地送上了一句真心的祝福。

阿舒桑笑着相谢,含情脉脉望向夸送,顿时两人的双眸里都是情人的身影。

见他们心心相印,胧月不由自主想到了安锦,他刚刚去拿伞了,现在也快回来了吧,她踮着脚朝檐外宽阔的草地上望去,猝不及防的,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人渐渐近了,到了屋檐前,将头顶的伞拿开,靠在一边,雨珠顺着伞缝流下,聚成一圈水儿,没有了遮挡,那人的脸完全显现了出来,望着那张俊美阴柔的面庞,胧月的心脏猛地突突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而韩凉让随从将雨伞蓑笠分发下去,自己便走到胧月面前,单膝跪下,拜礼道:“属下韩凉,参见胧月夫人。”

薄荷般清冽的嗓音,久久萦绕耳畔,胧月望着那身翩然白衣,她有一瞬的呆滞,到了最后,竟是莫名湿了眼眶。

只有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神经是有多么的动裂和激荡!

虽然从不曾对人言明,但她心里很清楚,之前不愿意苟活,是因为安锦,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韩大哥。

她存了死志,是希望的泯灭,亦是对韩凉深切愧疚下的沉重枷锁。

最初,她明知道花影卫是龙潭虎穴之地,但为了心中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微芒希望,仍自私地想要韩大哥去找安锦,以至于让他置身险境。

在她分娩之际,韩大哥没有按照他承诺的那样带安锦回来,她彻底断了念想。她想,与其带着愧疚与痛苦活下去,不如奔赴黄泉以告罪。

韩大哥不欠她什么,却为了她自私的念想而只身独闯花影卫,这段时间,她甚至都不敢去打听他的下落,怕一不小心,就听到了那个令她最害怕的答案。

现见他平安归来,无法言明的情绪如他的声音一样,萦索心头,久经不散,更像阳光打进了心里,冲散了所有的痛苦,不安,自责,愧疚和罪恶感。

想来那时有多绝望,如今就有多震撼!

她平复了半天才哽着声音道:“你……韩大哥,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么?”

韩凉跪在面前,她急急忙忙伸手要扶,可韩凉却早先一步起身,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后,面色平静道:“谢夫人。”

她的手顿在半空中,愣了会儿才讪讪收回,笑着对韩凉认真询问道:“韩大哥,你最近过得还好么?”

韩凉淡淡微笑:“嗯,我很好。”

“真的好么……你不要骗我……”花影卫那么可怕,你说假话,我会过意不去的。

她的唇儿抿着,眼睛里露珠滚动,似暴雨天红莲上溢翻的露珠,又似晨曦中绿草涨圆的露珠。

一滴为他流的泪。

韩凉觉得,不管曾经受了什么,都值了:“真的,影使有分寸,没有为难我。”

胧月用袖子擦眼睛,把不争气的泪珠擦掉,傻乎笑道:“真的就好。”

待她情绪平稳,韩凉缓缓道:“少主派我来接你。”

他一个指令,三四个影子纷纷上前,支起一把四脚大伞。

胧月乖顺的应了一声,刚要跟着影子们走,却见韩凉没有动的意思,不免疑惑道:“韩大哥,你不同我们回去吗?”

韩凉道:“嗯,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

“好。”她露出了一个笑容,灿烂美好,韩凉望见她红红白白的脸庞,是健康的肤色,像苹果上薄薄的一层嫩粉,瞧着瞧着就偏开了头,目送她进了雨帘,才转身大步走向了阿舒桑。

冷秋的雨,带了丝寒气,但好在没下多久便放晴了,万里净空,山染初俏,吊脚楼下带雨青竹亦冉冉,镌着凤栖梧桐的屏风,映出一道斜长优雅的身影。

顶层临窗小轩旁,安锦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小几上薰炉升起的香烟,飘飘袅袅,撩过他好看的眉目,优雅迷人的如同一副上好精致的工笔画。

但那微蹙的眉头,显出了他的烦心,不知何时,他睁开了双眼,摊开了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一支精致的簪子,正是他为胧月买的那支雪莲发簪。

查线索的时候,他派人去了圣阁交涉,圣阁为表诚意,还特意附赠了这支雪莲簪子。

真是有够特意的?安锦漫不经心地左右转动着手里的簪子,一双风神流转的桃花眼,此刻却冷如坚冰,没有半分温度。

他知道,他曾将良影令放在了里面,而簪子是他送给胧月的,这么重要的贴身之物,怎么会遗落在圣阁呢?

他又想起那时和她相遇,就是在圣阁和白云阁相接的木桥旁。胧月在圣阁呆了四个月,好在圣阁未曾为难她,他便也未主动找过他们的麻烦,这次也是让他们尽情开条件。只是,在圣阁的这四个月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对此居然……一无所知,倏然握紧了双拳,轻轻合上了双眼,静静冥想着对策。

圣阁是个独立的山中情报楼阁,凭借一盏不灭的琉璃灯稳立于江湖情报帮派之首,搜罗信息的能力,不比花影卫差,想要查他们,其难度不亚于让白云阁和圣阁这对数百年来的老冤家和解。

而花影卫此番遭受重创,短时间内难以修复,此时要查,实在不易。

这样棘手的处境让本就不安的心又升腾起一层浮躁之意,蓦然睁眼,望着外面的天空,竟不知何时已经弯起一道彩虹桥,对此安锦毫无惊喜之意,一双眸子仍是幽深如潭,深不可测,翻卷着浓浓的莫名情绪。

“安锦!”门外吱呀一声,带着雀跃的声音传入耳畔,打断了他杂乱的思绪。

比赛的场地和住的吊脚楼虽隔了一大段路,但胧月心情急迫,直奔安锦住处而来。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不容易赶到了这里,因跑得急,胧月手扶着门框边沿,在门口歇立了一会儿。

安锦顺着她的声音望去,此刻彩虹挂空,烟霞散彩,门外也开了些应景的时节小花,赤橙黄蓝点缀得缤纷一片。

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嫩得几乎能掐出一把水的灵动活气,落在安锦的眼底,就仿佛她是踏着七彩云光,从云山秀景走来,瞬间让他的愁闷猜忌消散了不少。

“不急,先喝杯茶,祛祛寒气。”静谧美得窒息,他舍不得破坏,但更舍不得她在外面吹风受凉。

胧月接过茶碗,飞快的啜了一小口,才急切地吐出一直想说的话:“安锦,你知道吗,韩大哥……韩大哥,我见到他了!”

韩凉是他派去的,他又怎会不知?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忍不住想要宠溺:“开心吗?”

胧月软软糯糯答道:“开心。”

安锦轻轻笑了,想要问一些关于圣阁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万一是自己误会了什么,到时候伤了她的心那就不好了,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他才温声道:“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胧月眨着水灵灵的眼睛。

安锦握住她温暖白嫩的手,沉静的凝望着她,柔声道:“胧月,我们的孩子有下落了。”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语调保持缓和,可这个消息还是带给了胧月巨大的震撼,搅的她心湖一下子就波涛翻滚起来,她的肩膀剧烈颤抖,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地随之颤栗起来,幸好安锦方才握紧了她的手,才不至于跌倒。

胧月紧紧握着手中唯一的支柱,用一种低微的,清脆的,震惊的音调道:“你说的,是真、真的吗?”

她娇弱得宛如一叶浮萍,但却信任地将自己全付交于他,顽固地扎根在他身上。

安锦抚摸着她那双一直紧紧抓着手腕的颤抖小手,给她足够的力量和支持:“是真的。”

温醇清朗的声音,渐渐平复了她几欲溢出胸膛的激动,随后安锦又轻揽过她的肩膀,将人拥进怀中,感受到她身上不安慢慢消散,才缓缓开口道:“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孩子可能在渝州,但也别抱太大的希望,是可能,不是一定,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去那里探探情况。”

胧月眸子闪着希冀的光芒,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激动道:“好,我们现在就去……去渝州。”

安锦也想,可一想到花影卫留下的那堆烂摊子,他就犹豫了:“现在还不能,再等等,我还要回燕京一趟,那边……”

“等等?”胧月呆呆地打断他的话,没好气道,“那你等,我不用你了……我自己去找孩子。”

顿闻安锦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脸瞬间就沉了:“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好凶,胧月皱皱鼻子,扁着小嘴,低下头不打算说了。

安锦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劲,扳过她的肩膀,弯下腰看她的眼睛,果然看到有水濛濛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只是强忍着不落。

真的生气了。

伤心哭,难过哭,开心哭,生气也哭,软的就像一滩水。

安锦知道,自己是撞大运,当初稀里糊涂把姑娘骗到手,心都掏心掏肺奉出来了。

若再不知好歹,他就是猪油蒙了心了。

搂着人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答应你,燕京之事一了,我们马上就去渝州好不好?”

胧月还是蹙着小眉头,不说话,安锦有点急了,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不告诉她,现在要怎么收场?

他想再哄哄,心里也打好了一番草稿:“你怎么了?是生气了么?是我的错,我的错,那你打我,骂我好了,不要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样我会心疼的。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是你男人,你可以依靠我。我的小月月乖,我的心肝宝贝乖乖……”

有点肉麻,可安锦什么情话不会说,只看他想不想说,反正姑娘家都吃这套,他也顾不上什么肉麻不肉麻了,张口欲道。

“好,那以后再去罢。”不想胧月先一步,愣生生把让他把要说的情话卡在喉舌里,打转的眼泪也憋回去了。

安锦有点不自在,这么久了,他也知道,胧月不是爱胡乱发脾气的性子,委屈了也只是往心里藏。

她肯定是觉得自己对孩子不上心才生气了,他是凉薄,但不是没人性,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心上。

只是姑娘家如珠似玉的,怪他没有同她沟通好,姑娘心里委屈了,委屈了就得哄着。

但她似乎不要人哄……转眼就想通了……

安锦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铁定不是喜悦,他隐约觉得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这样一想,他又陷入了沉思,从前的她的是什么样的呢?那段时间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回忆在时光蹉跎里会慢慢变得不真切,更何况是不存在的回忆,幻想起来无非是海市蜃楼的场景,他陷入沉默与沉思,错过了姑娘没有笑颜的脸。

安锦也没时间多看了。

因为燕京的探子带来了一个密报,安母要逼宫!

她的复仇要开始了吗?

安锦心里一紧,时间刻不容缓,得赶紧去燕京。

*************************

胧月的确没想通,打她和安锦重逢后,安锦就一直很忙,虽然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想必很棘手。

她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孩子是她弄丢的,她要自己去找回来。

安锦一走,她也打算走了,随便收拾好了一个包裹便打算去渝州。

“夫人是要去哪里?”一身白衣拦在中间,长剑虽在鞘,眸却似寒星。

半分情面都不留。

胧月小脸拉长,和苦瓜一般:“韩大哥,你能不能别再抓我了……”

她之前和韩凉逃命的时候,韩凉就经常拿安锦压她,她以为是糊弄人的,现在才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

“燕京事成后,少主就带夫人去渝州,夫人不也答应了么。”韩凉无奈,出口提醒。

“韩大哥,是安锦要你看着我么?”

“少主没有这个意思。”

胧月泄气了,在廊道边上坐了下来,取下包袱放在膝上,下巴抵在上面,目光平静地看向前面:“我知道的,我不能乱跑,会给你们带来危险,我也答应过他了。”

“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呀,经过了那么多的困难,他都还愿意陪着我,哪怕到了最后,最后……我都不要他了……他还是那么努力,那么棒的来到了这个世界,可我……我却把他弄丢了……”说到这里,胧月摸了摸腹部,很是勉强地笑了一下,“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他如果不在我这里出生,在一个平凡的人家家里,快乐、健康的长大,那该有多好。”

韩凉不忍,劝道:“夫人,你要相信,小主子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一定是平安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我们也不会放弃寻找。”

胧月目光渐渐呆滞,变得虚空无神:“我也想……可他还是个婴儿,只是个婴儿……我好害怕,每每想到他可能有什么不测,我都不敢再往下想了。韩大哥,你知道吗,我情愿被抓走下落不明的是我,也不希望孩子有什么事。现在有了孩子的消息,我无论如何都要去,如果孩子真的有什么不幸,或者找不到他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心安……”

说到最后,她抑制不住,声腔哽咽,肩膀也跟着颤抖起来。

韩凉想要她的身子不要那么颤,想要她笑得如苹果皮上的薄薄嫩粉,可他发现,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这样想、这样做。

“韩大哥,让我去找我的孩子吧。”胧月歪过脑袋,乞求道。

韩凉怔了下,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什么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嗯。”

韩大哥同意了……胧月那清莹澄澈的眼睛睁的圆亮,一脸不可置信,好半晌才回过神:“真的么……谢谢你韩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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