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下一个周末假期。

许荆同从前无数个周末一样出来,她停下,在一截被摧残的横截面凹凸的树桩旁。今年三月份中旬发生了强对流天气,上帝的惩罚足足持续了一周,街边店铺碎了很多玻璃,路灯电线坏死,晾外面的衣服不知去向;有很多树像这颗无名树一样,头伸进了家用车的窗户,或者直直倒在马路中间。八级左右的狂风、黑暗、强雷将世界四分五裂。政府资金有限,无力救赎生命,生命在利益面前又算的上什么,无名树们只能抱着四五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已逝寿命冻结在城市中间。

那段时间忙着备战中考,几乎没有精力为世界末日会不会到来而操心,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是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抬抬头望向天空,烈日当空,碧云万里,度过了暂时的劫难,生活仿佛充满了爱和希望。时不时弹出的新闻还记得苦难:平安街冻死了几个乞丐、上半年经济下行严重、成百年的古树死于一旦——上帝的惩戒是何时结束的——不知道——天气如人的脾气,阴晴不定。接着是长长的假期,她和夏沅湘玩过了很多地方,和衰败的无名树桩拍了合照,许荆甚至没要照片,以为她们有很多很多的以后。可是,当她再度站在这里,同从前无数个周末一样出来,那个总是站在身旁、笑颜甜蜜、打扮精细的女孩已经离开了,生活、友谊、情感什么都变得面目全非,像强对流一样短暂而澎湃地停留,然后灰飞烟灭。也许唯有死亡是永恒的,那样四十圈的年轮,因为死亡而永远定格。

她正放空,于执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他站了多久。他里面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橘黄色夹克外套,工装裤,还有……没了。这么搭配更凸显了他的帅气,就像购物软件上的服装模特,只是穿的比在学校还少,他什么时候跳槽到风度的队伍了。

“……你不冷吗?”

“不冷啊,我身体好得很。”他挺着身子,挺拔的像一颗任尔东西南北风的白杨,是秋日里见不到的景色。

意图就差写在脸上。

但是他的所图者是温度阵营的坚定者,“放心吧,你的脸蛋和身材套麻袋都好看,等会来两阵风把你吹感冒了谁负责,你快点回家换衣服。”

于执被她推搡着走也不忘傻笑,“那明年春天我再穿。”

许荆哄孩子般,“好好好。”

于执让她去他家里等着,他说我家没人,外面太冷了。你还知道冷啊,我在楼下等你,许荆说。

她站在居民楼下,看着道上偶尔出没的行人,感觉后背有人,一回头,看到一个身高到她胸部的女孩,她扎着双马尾,眼睛润的堪比剥了壳的荔枝,许荆后退一步,那女孩紧紧凑前,甜甜的声音浸入耳,“姐姐,你是不是我哥女朋友呀?”

许荆不住皱眉,“你哥是谁?”

“我哥是于执。你是我哥女朋友吗?”小女孩似乎很要紧这个问题,眼神充满了期待。

“不是。”

“姐姐,我见过你,在我哥卧室里,他的桌子上有你的照片。”小女孩转动着眼珠,嘴角上咧,朗朗的笑容和她哥有几分神似,“哦!我知道了!他在追你是不是?”

许荆呆滞,她既没有拒绝他的周末邀约也没有在明知他喜欢自己的情况下断绝来往,不就是默认于执的追求吗?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看出来了。

小女孩看她默不作声,随刻眯眼露出姨母笑,她还能再唠什么,名字被熟悉的声音捻起——

“慕星野。”于执走出来,“又憋着什么坏呢,你敢对人家搞破坏我揍你信不信。”

许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阳光的同桌竟然能发出这么威严的声音?

“我揍你信不信~”慕星野阴阳怪气地学他说话,接着有预判似地跑开,精准躲避了哥哥的魔爪。

“你不早说你要来,你带钥匙没?”

“NO,NO,NO,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去,你们去哪我去哪,这比一个人呆家里有意思多了。”

“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于执不屑道。

“你们两个是要去约会吗?”

许荆和于执相视一眼,又尴尬地移开目光,不等于执发威,小女孩牙尖嘴利道:“既然不是约会,为什么不能带上我。”

“你说的不算,要这位漂亮姐姐说话才有用。”慕星野全身贴上来抱住许荆,仰头看着她,睫毛微伏,一派楚楚可怜,“姐姐,我想跟你们一起出去嘛~”

许荆被她环住,身体耸立得厉害,有点别扭——和这个小姑娘认识了不过二十分钟,她只能难为情地看向于执,“那就带上她?”

“带上你行了吧。”于执伸手把慕星野扒拉下来,那女孩做了个鬼脸就跑到前面去了,仿佛在得瑟自己的胜利。

“她性格就那样,古灵精怪的很。”于执圆场道。

许荆想说“确实”,说出口却变成了“她很可爱”。

两人并肩走着,于执换上了件厚外套,双马尾小女孩不远不近地在跟前晃悠。今天天气难得不会糟糕,虽然是天气预报的预言。

“她不是你亲妹妹吧?”

“连你也看出来了她跟我长得不像?”于执认为自己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很快许荆就打破了幻想,“不,因为她跟你不是一个姓。”

于执懒散地说:“不是同一个妈生的,表的。平时有空就喜欢往我家窜。”

“我觉得你俩挺像的。”

“哪像?”

“笑起来都很治愈,像天上的太阳。”

他眼睛突然亮了,笑得不含蓄,“那我以后天天笑给你看。”

许荆看他一眼没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习惯了于执的玩笑,让他踏入自己的生命,让自己流撒进他的生命,这种不经意间的习惯,何尝不是福祸相兮。

他们走在道上,顺道拐进了平安街,“平安”这个词寓意美好,这条长街的商铺成千上万,川流不息,此番景象用来形容繁荣最生动不过;“平安”也是普世关心盖在乞丐身上的被衾,以免道德啮咬他们的良心。听说有个乞丐是从两千五百公里以外过来的,追过来的,为了寻找他的妻子。两年前他还是个保险公司小职员,他的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善于精细,眉尾粗宽,每天都会核对账本,视力极好,看到某个员工接了两次以上的桶装水,比会过来毫不保留面子的羞辱你一番,巴不得用他那宽广的眉毛装下公司所有的人物、时间、空间、地上的脚印和马桶水。即使这样,这个男人还是凭借他的圆滑和小心谨慎获得了老板的喜欢,还有兢兢业业的上进心,他马上就要升职为小组组长了,可以带更大的项目,威望的权重加大,怀抱更多的薪水,之后再买一套新房子,妻子催了他好久了,你看这个房子一到下雨天就漏水,怎么住人,她总是睡觉时把丈夫摇醒这么说。他打算把升职的好消息告诉她,邻居冲出来,把住他差点开门的手,门又被阖上,你最好别进去,我告诉你个世界上最坏的消息,你老婆出轨了,我没骗你,我回来听到隔壁出现奇怪的声音,门没关紧,我走进你家,发现你老婆和一个陌生男人,邻居焦急地说,当时我大喊一声她的名字,她惊吓地回头,我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大家都围上来,他们两个慌忙穿上衣服就跑了,你别不信,你问别人,很多人都看到了。他没心思听邻居继续胡诌诬蔑他的贞洁的妻子,甩开邻居的手,强行让他闭嘴,闭上耳朵,保不齐接下来会胡编一个男人如何骑在一个女人身上,谁的呻.吟最欢愉。

门没关紧,恶魔就会溜进来,没有礼貌地闯进你的心房,像狗一样在双人床上撒泡尿:这是我的领地。留下的液体,再也洗不干净,再也赶不走。听说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在厨房里做饭,还煮了他最爱的鱼汤来庆祝升职加薪。真是见鬼了,大家说。但是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拿走所有的积蓄,所有的负担、所有的未来和胎盘里的新房,它还太小了,没有亮白的瓷砖,甚至没有交首付。狂奔两千多公里。听说是恶魔指引他必须来江东,他见人就问有没有人见过他妻子,愿意以重金酬谢,别人问他妻子是谁,他说:我妻子就是我妻子啊,她能是谁,她能是谁的妻子,她是我的妻子啊。后来听说有人骗了他一笔,他去了那人指引有他妻子的地方,走到了死胡同,从围墙上跳出来一拨人,把他的钱全部强光了,抽走了他的表,抽走了他的灵魂。他沦落为了乞丐,物质上,精神上。

许荆上次来还看到了他,就蹲在绿色垃圾桶边上。这次便又消失了,听说恶魔下达了最新的命令,谁知道呢,只是听说,说不定仅是闲杂人根据一个乞儿潦草的形象而编写的“恰到好处”的话本,也说不定人也许会原封不动地按“听说”生长,人人都可能是纪录者。

这串糖葫芦超出了她的意料,绝对的糖衣炮弹——外面的糖浆甜到掉牙,里面的山楂酸到流口水,她感觉炮弹在嘴里爆炸。她看到慕星野一脸享受,小姑娘囫囵吞枣,没一会就解决了一串,吵着她哥哥再买两串,于执坳不过,直说买买买;他没吃糖葫芦,他说他不喜欢那种味道,许荆说你的决定是对的。

日渐黄昏,他们去了一家于执推荐的餐厅。他取餐回来,看见许荆头朝着外面,面色冷酷,她的目光死了般固结在前方一排黄檐白墙的居民楼上,居民楼距离很远,被现代化的酒店、游乐园、绿植挡的所剩无几,可是,哪怕露出一点点的房檐也能引起汹涌的回忆。

她的扭头,神绪的放空,如此僵硬且毫无新意,于执常望着她出神,她却因为放空而没有察觉,明明这么明显的爱意,还要借助一张照片、一次意外揭露,把事情弄得狼狈不堪。当局者迷,当局者难。

他把各自的晚饭放好后,发现慕星野已经睡着,便轻轻地把她挪到最里面的位置,他们挑的座位刚好靠墙,小姑娘的头可以倚在墙上找支撑。

于执本来想吐槽两句连晚饭都还没吃就睡着的妹妹,但他看见许荆一直注视着外面。那排鳞次栉比的黄檐白墙已经点了不少灯。他们挑的座位旁边就是半米高的大窗户,视野明亮,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她心中的世界狭小。

许荆回过头看见于执看着她刚刚看的地方,她问:“你喜欢江东吗?”

于执下一秒便知道了许荆的答案。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许荆的世界——黄檐白墙——想从其中参透什么,默了默,“喜欢也不喜欢。这座城市的秋天和冬天很难过,会刮大风、强降雪,冬天甚至可以达到零下十五度,出门都很困难;今年春天还有强对流,差点以为世界末日来了,中考都不用考了;但我不能完全割舍它,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有我的记忆,有我的家人,有我的羁绊,有我的坎坷和荣耀,有我喜欢的人。”

许荆用筷子捞起面条,上面淋了鲜亮的红油,牛肉货真价实,一块有三分之一的手掌那么大。她闷头吃了两口,味道很不错,真如于执所言那般美味。

听他讲完,她继续吃面。

她觉得有些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

“你在看什么?”于执道。

“房子。”

他想回顶:只要没瞎都能看出来那是一排房子。但作为追求者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家老老实实理你?尽管如此,他还是堵着一口气,我迈出来五十五步,你明明已经出走了五厘米。于执咬咬牙,噎语许久,只能小声憋屈地道不公:“你答应了我的。”

右手的筷子停了,她抬头看向于执,“那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看到它我想起了很多东西。你想问什么。”

话到嘴边,忽然却说不出来,这种感受似是又粘又糊的过期胶水缠绕着心脏,许荆坐在正对面。

到底是怎样的生活让一个人对一座城绝望?他有很多疑难想得到正面的解释:那天走廊上欺负你的人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跟你一起去幸福大饭店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接过玩偶的神色我从未见过?深蓝色外套的中年男人又是谁?你看到曾经的住过的房子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高中以前,对她的感情是那么的无忧无虑,炽热滚热的心跳就足以织绘勇气和美好的未来;直到有两个人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了解我/她吗?他给不出说服性的回答。这个问题如同树上哀啼不止的乌鸦叫,一直在脑袋里盘旋不落,是极为难听的音乐。但我现在有机会,宁静的夜晚、熟睡的人、隔音一滴不漏的玻璃窗户,我为什么又难以开口?是山,一座更大的山。她要逃离江东,她的灾难是一整座城池。心口纠结的日夜难眠的幼稚的问题,在这座山面前不值一提,只是手指都捻不起来的尘埃,甚至未成一篑,难以筑山。他结郁半晌,历史悠久的几千个汉字忽然变得沉重,提不起一个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爱拿不出手。

许荆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认为他犟脾气了故意不搭理自己,便自报家门般一股气说完,“我的情况比较复杂,长话短说就是我跟着我妈改嫁换了一个爸,上次在学校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不过我有点自作多情了,他有了新的家庭,完全不需要我再出现在他的世界。”

于执低头再也没言语,他埋头大口大口地嗦面,嗦完这碗一刻不止地把慕星野的那份端过来继续塞,他的嘴不亚于无底洞。

许荆楞了一下,他可能是被她的话吓傻了,许荆这样想,她也不复说话。只是头一次见于执脸上出现哀伤的神情,和他灿烂的青春猛烈冲击,对,他应该吓傻,然后断了那些心思,只能拾起友谊,或者彻底跑掉,离开她这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有些事情原来比想象中简单。

两人沉默不言吃完晚饭,于执背着他妹妹,小姑娘睡得很熟。他们走到分岔路口便分别,于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忘记了移动。

她想到什么似的,走了几步辄转身,脸上出现一个纯净的笑,“今天过得很愉快。”

“什么?”于执回过神。

“没什么,我说祝你有个好梦。”她稍大声音喊道。

“你也是,晚安。”于执终于笑了。

这几天变得好过了些。天空风平浪静,像进入了冬眠;生活也轻松了不少,每天循环在学校和居所两点一线,和于执的关系平平无奇,没有竭虑、疑问,那晚的交谈蒸发的干干净净,他也许很快就会淡出视野,毕竟很少有人愿意莫名无故地淌进浑水里,人性脆弱,真心难求。却忍不住落寞,如果连他都离开了,身边就彻底没有了动静。她所面临的荆棘对别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麻烦,这些心碎狗都不愿踩理,这么频繁,这么巨大,可能这片或者下一片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岁月安好的旁人不应该招惹这些无端之祸,我本该一个人孤独一辈子。

许荆看到班长瘫痪在地上,有人撞击她的肩膀,手上高高垒起的地理作业撒了一地。她走过去和兼职地理课代表的五蝉儿一起拾起那些本子,对方连忙说谢谢,嘴里还咕哝几句幽怨,“别让我抓到是谁撞的我,真是没礼貌,一句对不起也没有。”

许荆捡完最后一本,拍了拍上面的灰,说:“你以后注意安全,幸好不是在楼梯上摔的。”

五蝉儿腾出空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于执追求者刚刚给我的,你回去顺手给他,我要去交作业。他倒好把我当成信封寄存处了,我哪有这么多空闲管他的私事。”

那封信的封口处贴了一朵小花,信封材质很厚实,许荆一眼看出来主人花了很多心思。

五蝉儿凑过来小声嘀咕:“你和于执是不是在一起了?那事之后你们还相处的这么好。”

“异性之间不能是朋友吗?”

“他喜欢你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上次常七发现他藏了你的照片、上次走廊上他帮了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我现在收到的情书都少了一半。”

许荆眼帘落下,“异性之间不能是朋友。”

她发现许荆好像缺根筋,她以为成绩不错的人脑子都转的很快,没想到是绝对理性方面主占了大脑,便苦口婆心道:“是他喜欢你就无法做朋友了,他想做你对象,你却只想跟他保持纯洁的友谊,这可能吗?就像一条河,冲刷的泥沙和杂质一旦堆积过多,突破了极限,河流就很容易决堤。”

一段关系不纯洁的部分越来越多,这段关系就不健康,到最后会无医可治。当然,她没这么说。

许荆扣着手,自言自语道:“他很快就不喜欢我了。”甚至抛却朋友的身份。

五蝉儿惊疑,“这不能吧,我听常七说他初中就开始喜欢你了……”

许荆见她这么八卦,于是不怀好意损道:“我发现你跟常七越来越像了,是不是在一起呆久的人性格就会越来越像。”

“说什么呢你,我怎么可能跟那个傻缺像?!”班长一听到自己跟那个水火不容的仇人有相似之处,立马暴跳如雷。

聊天终了,许荆拿着情书回教室,于执不知道去哪了,她把情书放在他桌子上,又觉不妥,便收进了他的抽屉里。

她翻开书本想温习功课,里面飞下来一张纸,飘左,飘右,掉在地上,她捡起来,上面密密麻麻排了很多字,那些字是这样的:

许荆,见字如面。

想了想还是没必要自我介绍,你一定知道是我,因为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我就是知道,虽然这么说有些自负,可是我不是猜对了你会用创可贴吗?很小一件事,也许我们都要坦诚:你允许了我的靠近。正是如此,我的感情才有了安全感。

那天晚上,你说出了你的伤疤,我想不到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告诉别人。在此之前,我对你有非常非常多的好奇,我知晓一旦问出口,一一都会得到你的回答,因为这些问题相比于你的现状来说更加的无足轻重、更加的渺小,况且,你不会对我撒谎。但我在绝佳问出口的空挡卡住了,是的,我看见有座大山重重地压着你。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领域,是我小看了生活。

我明明赢了比赛冠军,实际上还是输了。可能以前我真的错了,只顾得所谓的向你展示我的喜欢有多浓郁、征求你的青睐,好像帮你揍了一个混蛋、拉着你跑到天台是一件特别大的贡献,我活在自我感动中太久,从未了解和关心过你面临的重重关山。没有把山移掉,我的感情才是玄幻。

你总觉得我的声音好听,适合学音乐,老天爷赏饭吃,殊不知我也很擅长讲故事。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天我正趴在软绵绵的云朵上睡觉,忽然一道惊雷把我炸醒,我环顾一圈,发现身边都是乌云,眼看又一道雷要从天边劈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我要死无全尸的时候,一个精灵抓住了我的手,她带我跑啊跑啊跑,跑过惊雷,跑过乌云,跑到山丘,跑到青林,跑到世外桃源,然后我就爱上了她,我欢喜她抓住我命运的手,欢喜她向前跑的身影,欢喜她比我的经历残酷千万倍的狂风暴雨过往。欢喜得不得了,欢喜到想陪她走完这辈子。

听起来假得不得了,世上哪有精灵,怎么会有人以云朵为枕席,但那个精灵就是你,因为你我的梦而真实存在,几年前的我,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是个烂人。

我还可以讲愚公移山的故事,主人公依然是你,这并不是说你愚笨。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自从那天过后,我想了很多,想着做出明确的回应,毕竟你毫无防备地说了自己的秘密,我没办法辜负这份信任和真心。但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人永远无法与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经受过同样的遭遇只是必要条件之一,何况我是一张白纸。你知你的苦难,我爱你的坚持,你燃烧的生命能给了我能量,因为你是精灵;我想我要努力学习与你共鸣、学习与你共驭难、学习你的勇气和坚持、学习你的放空、学习如何和你拥有同样彩色的生命,在你愿意的情况下,我不想错过更多的十六年。我是说,以一个必不可缺的朋友的身份。

如果你想听我亲口讲更多故事,就来银杏树下,不见不散。

结尾下面简笔画了一个小人站在大树下,小人穿着他今日的衣服,简笔画和他的字不分伯仲,难看。许荆读完把纸对折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她把它放进口袋。周围有些吵闹,五蝉儿和常七又吵架了,同学们似乎都习惯了他们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在旁边看起热闹。

五蝉儿:你这人怎么回事?借了别人东西也不好好保管,以后谁还敢把东西借给你?!

常七:我说了我真的好好保管了,它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老不相信我?怎么不说是不是你偷偷拿走了故意找我茬?

五蝉儿:我有病啊?谁稀罕跟你这个又丑又没素质的人扯上关系?看你一眼我都得晦气一整天。

常七:我警告你,就事论事,别人身攻击!

五蝉儿:我的热水袋可是新的,自己都没用几回,不是你死皮赖脸找我借谁会借给你。

常七:这么吵也没用,它现在丢了也是事实,我赔你一个全新的热水袋行吧,比你那个配置还高还贵的。

五蝉儿:这不是赔不赔的事儿,你!弄!丢!了!我!的!东!西!

常七:弄丢了那怎么办,我能给你把它变出来?!都说赔你了还要怎样?

五蝉儿:是你有错在先,你哪来的底气跟我这么拽?!赔你是一定要赔的,还要给我道歉,为你的行为买单!做错了必须认错!

常七:你别得寸进尺,就你也配我给你道歉,死八婆!

……

两人通常吵半天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有几次异常激烈,甚至动了手,但事因都是芝麻小事:常七走路撞了五蝉儿的肩膀、五蝉儿记了常七上课讲话的名字、常七大雨天顺走了五蝉儿的伞、五蝉儿每逢常七值日的时候会变得火眼金睛——许荆有些心不在焉,她走到走廊上透气,现在,她的思绪那么嘈乱,如同教室里两人永远吵不干净、你来我往的架,这片刻,大脑的入场券和安保系统尽数卸甲,任何的东西都可以在里面鸠占鹊巢。

她十分魂不守舍。

我不当那么邪恶。

许荆看向风来的地方,地上长了一颗参天银杏,每每有风来,不管它是温柔还是尖锐,那些叶子都像金粉凤凰自由飞翔,金黄色撒在一个人白色的衣服上,有时冷冽地划过两叶,他站在那里等着淋,等一个用高等数学都计算不出来的结果,让黑暗污染他的白色衣服,太傻了。

银杏果的味道并不好闻,特别是在繁殖期旺盛之际,成摊的果子味堪比母亲产后抑郁的怨气。第一次坦白真心之后,许荆吐槽过那难闻的味道,有吗,他却说。如果难闻的气味也是重要的记忆点,那么雌银杏树下确实值得被第二次选择。如今尚能接受,已经过了它的生长期,只是它的举头不可证明它将退却,绽放过的秋天,将军怎会昭告他将退位。

路上有一些人,无法隔绝她的视野,她沿着直线直直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她停下,看见一个女生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站在他身旁,虽然远,但那张艳绝的脸她一直记得,看到不多的侧脸和精巧的马尾辫,剩下的部分靠童话般的想象也不足拼凑完,她就是童话本身。

于执个头比她高一截,截下半途倾斜下来的光,温暖的太阳光不多不少地青睐他们,白色的衣角不停翻飞,是搏动的心跳。姣好的面容和恰到好处的氛围,他们看上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许荆不合时宜地想,这种想法令她心安。

没有刺眼的太阳光线,甚至空气中写着冷。白衣少年上半身明显僵了僵,断绝了交谈,他看过来,神态变慢、时间变稠、拳头变软、语言变少、氧气变薄、云朵变重,长度突然剪短,她和他面对面贴得很近。

“哇!下雪了!”

不知道是谁在人海中喊了一句,霎时,众人纷纷举头,目光攒动,高手挥舞,芸芸众生皆在迎接雪的盛礼。银杏结了雪的儿子,新的希望在期盼中生长。

许荆抬头,看见漫天的白色,像棱角分明的脱线风筝,渺远不可捉摸,它们越来越近,偶有几粒砸进眼里,疼得睁不开眼。

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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