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晟的妈妈是在他上初中的前一年没的。
丁香羡慕他,说你好歹有过妈妈,还拥有了那么长的时间。
孙晟听她这个话,有点恼火,他说,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诗?
什么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孙晟一直有一点文绉绉的,他看过很多很多的书,他常常有些自豪地和丁香提起这件事。
丁香则不然,看过那么多书,怎么脑子没有一点变聪明?成绩还是那么差,到时候考高中都难。
但孙晟很得意,甚而有点变本加厉,他带书到学校来,还买了一个蓝牙耳机,上课的时候,一只手撑住耳朵,老师就看不见,丁香问他在听什么,孙晟就递给她一只,丁香带上,听不懂,全是英文,怪怪的。
孙晟说他听得专辑叫《Madvillainy》。
丁香不感兴趣,把耳机还给孙晟。
孙晟就带着耳机,继续读他的书,他不害怕被老师发现,因为他的座位在后排角落,他不吵,所以老师没必要把他放在显眼的地方时刻盯着,他学习也不好,所以不用为了照顾学习好的学生把他放到中间。
老师排座位的时候喜欢这样,最顽劣吵闹的放在第一二排,时刻盯着,叫他们认真听讲没法捣乱,学习最好的放在三四排,看得清黑板也好和老师互动,而学习不前不后的,就放在后面几排,他们自己会学习,只是脑袋笨些,不捣乱,做得最坏的事情也不过是偷偷打个盹,走个神。
这对老师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排座方式,而且可以根据每次期中期末考的成绩调换,也起到一种激励的作用,坐一二排的坏学生想要到后面去自在,得学,后排的中等学生想争口气坐到中间,得学,中间的好学生为了维持自己的特权,不叫人赶上,也得学。
丁香按理可以在三四排任选位置,实际上她正确的位置也是在那里,但是她不想,她想和孙晟坐在一起,但孙晟不争气,从没有考到可以到中间的成绩。
丁香本想跟老师提要求,但是孙晟拦住了她,说她笨,跟老师说,老师怎么可能同意?
那该怎么办?
孙晟反问她,座位是谁排的?
丁香老实回答,是班主任。
那别的老师清楚座位是怎么排的吗?
丁香摇头。
孙晟笑起来,只要班主任的课你坐在前面就好了,之后所有的课你就跟我的同桌换座位,来找我,任课老师记不住的。
你的同桌会乐意吗?
丁香问。
孙晟说,她喜欢学习的,就是脑子跟我一样笨,她不喜欢坐后排,她总觉得坐前面一点可以学得更厉害一点,她想上高中,而且三四排位置最好了,看得清黑板,又不像一二排那么显眼,有时候也可以偷偷走个神做点小动作。
丁香听了,便去问那个喜欢学习的女孩。
她却不像孙晟说得那么简单就答应下来。
她担忧地问丁香,
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丁香歪头看她,
被发现就被发现呗。
那女孩又问,
老师会骂的。
丁香道,
骂就骂,他骂我们再换回来。
那女孩没有理由再拒绝,但她还是犹豫害怕,她对于老师的一点点批评都害怕得不行,像惊弓之鸟,她渴望看清楚黑板,她的眼睛很不好,但是不愿意承认,眼睛度数涨得她害怕,所以她宁愿自欺欺人,明明该换眼镜了,还坚持着,不愿意去重新验光,因为她怕看到眼睛度数蹭蹭往上涨,好像只要她不去看眼睛,度数就不会涨一样。
她把自己看不清黑板学习不好的原因怪罪到坐得太后排,但是对于丁香和孙晟打破规则的提议又战战兢兢。
孙晟也劝她,没事的,如果老师发现了,你就推到我们身上,你不要害怕,你只是为了看清黑板,没有人会怪你,你是出于努力学习的想法,你是好孩子,不是坏孩子。
丁香也附和,你以后有不会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
那女孩惊喜地看着丁香,她一直很羡慕丁香,但是三四排的学生是不会和后排的学生玩到一起的,不是出于歧视或是什么,只是出于最简单的道理,不熟。
三四排的好学生总是互相讨论问题,他们早早就熟到了一起,而后排的,除非你愿意从教室最后,大胆地越过雷池,跑到前面,也去参与,也去询问,你才能加入他们,但是那女孩不是那样开朗活泼的人,她内敛胆小,只敢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
她有很多不懂的问题,但是她不敢问老师也不敢问同学,怕他们觉得她蠢笨,她知道丁香,没有人不知道丁香。
他们私下里都讨论丁香,丁香总是独自一个人,就是坐在三四排她也不和其他人一起玩和学习,下课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或者去找孙晟,她只和孙晟一个人玩。
班里有些闲话,说他们俩在谈恋爱,但没有人敢到他们两个人面前去调笑起哄,因为他们和他两个都不熟。
丁香不说话,浑身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气质,孙晟则只喜欢一个人看书,他们两个都是班级里的边缘人。
那个女孩也不愿意和孙晟坐在一起,她怕坐得久了,自己会发疯,孙晟只有在丁香面前,才舍得从书籍里抬起头来 。
他们两个人都孤僻到有些讨人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理解彼此。
孙晟只会和丁香谈论妈妈,丁香也只会问孙晟,妈妈是个什么感觉。
他们都没有妈妈,但也因为都没有妈妈,所以他们才能走到一起。
在茫茫人海里,有一个人和你有着共同的经历,彼此心灵上能够共鸣彼此每一个痛苦的瞬间,那是罕见的,他们的灵魂在彼此共振,所以有了一层屏障,阻止着外面所有人的窥探,像两只失掉母亲的幼兽在黑夜里彼此舔舐伤口。
最后,丁香还是说服了那个女孩,除了班主任的课,丁香都可以和孙晟在一起,孙晟看书她就睡觉,有时候孙晟也会给她听一些歌,乱糟糟的,很吵,但孙晟喜欢。
孙晟只有一门课成绩比丁香好,那就是英语,丁香讨厌英语,不过初中的英语并不难,靠着简单的记忆,也不至于太差。
丁香好奇,她从来没见过孙晟学过英语,为什么偏偏这一门最好,孙晟说,他的妈妈曾经是一个英语老师,从小就教他,还带他看了很多英语的书,听过很多英文的歌。
丁香听着,孙晟又说,妈妈以前还会带他去国外旅游,他问丁香,见过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吗?
丁香摇摇头。
孙晟微笑,第二天给丁香带来了几张照片,丁香看着,但她的眼睛注意不到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有更要紧的东西值得她注意,她看到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拉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是你妈妈吗?
丁香问。
孙晟点头,手指在照片上划过,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地和丁香聊到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是英语老师,得了肺癌走的,他的妈妈很漂亮,有很多新奇的想法,他的妈妈爱看书,所以他也看了许多书,他的妈妈爱听歌,所以他也喜欢听歌,他的妈妈还会钢琴,这个他不会,但是他会唱歌,孙晟说,妈妈弹琴的时候他就唱歌,一开始是乱唱,妈妈说他唱得好听,专门找人教了他一年。
可是,孙晟说,妈妈走了,这些都没有了,爸爸不到半年就找了新妈妈,新妈妈人也很好,也给他买书,也给他请人教他唱歌,但他都不要,他讨厌新妈妈,更讨厌爸爸,他恨不能爸爸去死。
丁香第一次听到孙晟这么气愤,他总是温温和和的,但是他现在说,他想他的爸爸去死,他恨他的爸爸胜过他的新妈妈。
丁香想起自己的爸爸,她对孙晟说,
我从前不恨我的爸爸,我十岁的时候,杨婷才来的,我爸爸对我很好,虽然他总是邋里邋遢什么都搞不明白,我十岁前他在工地干活,后来工地完工搬走了,他没地方干活了,又去开大车,开大车后没时间照顾我,所以他又娶了杨婷,杨婷养不活弟弟,所以她嫁给了爸爸。
孙晟说,那你们这样也挺好。
丁香摇头,可我还想要我的妈妈,我现在也有点恨我的爸爸了。
为什么?
孙晟问。
丁香不知道怎么说,但孙晟看着她,好像明白了一些。
初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初三马上就到了,但孙晟的成绩依然没有一点起色。
孙晟跟丁香说,如果他考不到一个高中,他父亲就打算送他去国外上学。
丁香有些紧张,但孙晟又说,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说过,我要陪你,我要等你到了高三才和你分开。
可是孙晟依然还是和往常一样,看书,听音乐,一点也没有要考高中的决心。
丁香开始不停地看考试的名次,关注孙晟的成绩,晚上做梦,她梦到,梦到孙晟拖着行李箱,跟她说,我要走了。
丁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杨婷,她开始焦虑,不停地要孙晟好好学习,每次考完试,她就帮孙晟复盘试卷。
孙晟平静地任由她折腾。
然后在一次期中考试结束后,平静地对丁香说,
我决定不参加中考了。
丁香感觉从脚心往上泛起一阵冰凉,她浑身发抖,眼里忍不住泛起泪光,她质问孙晟,
你要去国外了吗?
孙晟摇头。
那你要做什么呢?
孙晟耐心地说,
丁香,你这一辈子有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一次?
丁香不知道他在发什么颠,说什么浑话,她只是紧紧地抓住孙晟的胳膊,她几乎是有点发疯地大喊,
“你骗我!你也不要我了,像妈妈,像爸爸一样!你就不能为了我,好好学一下吗?那些东西那么简单,你为什么不学……我……我求求你了,我离不开你,你不要去国外……你有什么不会,我都可以教你,你学好不好?”
孙晟看着丁香,第一次拥抱了她,他说,
不要怕,我不会抛弃你一个人的,你相信我好吗?
丁香不相信他,她推开孙晟,她完全冷静了下来,身上不再颤抖,眼中也没有泪光,她说,
“你走吧,你和妈妈,和爸爸没有什么不一样,你走吧,我不相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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