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道视线太过深刻,又或许是那双被湿润过的眸子在阴影之下显得太过幽邃,丛枝竟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细长又翘的睫毛轻颤动了一下,她小心翼翼的挪开视线,将他存在于自己的余光里。
只是这一刹那,她脑海里突然浮现起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丛枝一顿,下意识的猜测让她重新将视线放回他身上,就那样痴痴的看着的时候,脑海里的那个身影与面前的人慢慢重合,然后融为一体。
那本来就快要被她抛掷脑后的记忆,却又在此刻重新浮现。
那天她和丛元洲刚到苏城。
很热的天气,加上坐了很久的车,丛枝整个人都头昏脑胀。太阳光的光线像是碎散成了花,钻进她的眼睛里,让她眼前模糊又朦胧一片。
待视线清明之际,丛枝才看清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苏城和西塘县不一样,这里高楼耸立鳞次栉比,黑漆漆的柏油马路宽阔,道路两旁都栽种着高大又茂盛的梧桐树。
前者的崭新和后者的落后形成了巨大的差距。
丛枝有气无力的靠在副驾驶上,目光虚弱的落到车窗外的某一个地方。
丛元洲将车靠边停下,熄了火拔了钥匙,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对丛枝说:“枝枝热不热?要喝水吗?”
八月酷暑季节,车窗外被阳光照得油亮的树叶被风吹动,轻飘飘的晃动了几下。
丛枝舔了舔干涩的唇,扭过头看向丛元洲,默默的点了点头。
丛元洲对她笑了笑,嘱咐道:“要是觉得在车里待着很闷,就下来透透气,但不要跑太远,爸爸去买水。”
“好。”
回应丛枝的,是车门关闭的声音,连带着车身,也跟着微微一震。
须臾片刻,周围都安静下来。撑直了身体坐起来,丛枝将另一半车窗玻璃完全放下,没了车窗玻璃的阻挡,视野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阳光将一切景色浅化,落在她的眼睛里。丛枝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的强度。待在车里确实会闷很多,她打开了车门下去,双脚才刚落地,那属于夏天的滚烫热意就立马涌了上来。
丛枝轻轻的关上车门,在旁边四处转了转。绿茵被风吹拂着摇晃,落在用灰色泥砖砌成的地板上,斑驳一片。
她看着地面上那些浅灰色的光影,右脚不受控制的去踩。身旁路过几个行人,丛枝飞快的看一眼就又低下了头,是因为前些天不慎被空气感染,脸颊周边冒了些密密麻麻的水痘。
虽然去看了病也涂了药,可要等它完全好,还需要些时间。
她害怕被人笑话,于是遮遮掩掩。
可一直低着脑袋也不是个办法,丛枝从兜里摸出一只口罩,慢吞吞的正要往脸上戴时,离她不远处的公交站前,几个男生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诶诶诶,你快看她,她脸上好像长了水痘,好丑啊。”
“好脏啊,也不知道注意一点,离她远一点吧,传染给我们就不好了。”
“看起来就土里土气的,别不是刚从农村进城来的吧。”
“……”
“小地方脏东西就更多了走走走…离她远点…”
这些话语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巨锤,给了丛枝当头一棒,捏着口罩棉线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慢慢缩紧。
她抬眼朝那边看了眼,注意到那几个少年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她看来时,丛枝又小心翼翼的收回了视线,脑袋垂得更低了些,甚至是她想缩进身后落在地面上的阴影里。
好像是那些和这座城市的巨大排斥感,一瞬间涌上心头。
她有点不知所措。
莫名敌意的话语,让丛枝呆在原地,不敢进也不敢退。默默的将口罩戴上,蒙住那些让人害怕的痕迹。
丛枝整理好口罩,正准备原路返回时,那边又传来一道声音,是与刚刚那些声音不同的,没有取笑也没有逗趣,甚至是与他们的取笑无关紧要。
音质偏沉。
“吵死了——”
丛枝眼睫轻颤了两下,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头一次鼓起勇气抬眼看过去。
这次,视线竟准确的抓住了那道声音的源头。
是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黑T,身形高量,懒懒的靠在车站旁边的公告栏上,整个人散漫又随性。他双手插进兜里,过长的黑发略微遮盖眉眼,那双幽邃又略显锋利的眼睛里,情绪寡淡,没有向他们抛去一眼,好似真的只是提醒。
因为他的声音,那些男生悉悉窣窣的取笑声戛然而止,一个两个都扭头朝他看去。
少年漫不经心的抬起视线与他们撞上,黑沉的眸子里,有隐隐藏匿的某种说不出来的警觉与危险感。
足够让人动魄心惊。
那几个男生在那样的注视下选择闭上了嘴,然后互相推推搡搡着离开。
耳边是汽笛的声音,一辆公交车到站,车门打开,丛枝看见那个少年直了直身,抬脚向公交车走去。
可能是不经意的一瞥,丛枝在错愣之间,与他短暂的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里像是蕴藏了让人不受控制的紧张感,心跳猝不及防的漏掉了一拍。晃神的一瞬间,少年上了公交车,车门关闭,然后在丛枝的视线里慢慢的驶向前去。
即使是过了这么久,丛枝也还记得那双眼睛,黑沉的,锐利的,又危险得让人无法自拔的。
是他。
那个她才刚来到苏城,第一个维护她的人。
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丛枝情不自禁的,一双眼睛里水光潋滟,就连看着他时,眼里都多了几分涟漪柔意。
心脏跳动的声响在耳边持续放大,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鼓起勇气跟他打招呼,跟他说,“嗨,还记得我吗。”
手还没有抬起,少年就将她脑海里美好的想法扼杀在了原地。
他将手上的拳击手套取下挂在架子上,拿了一旁搭在栏杆上的毛巾简单的擦了擦汗,然后就打开了门,从她的身旁错过,离开了。
这期间,他没有分过来一眼。
就像是当她不存在。
又像是回到了当初第一次来苏城的那一天,丛枝觉得有些难堪,她扭头,看着少年离开的那个方向,犹豫了好久,小跑着追了上去。
好在他还没有走太远,从他的身影能被丛枝框进眼睛里后,丛枝就慢下了脚步,就那样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
心悸的感觉这才慢缓了几分,丛枝的目光始终放到他宽阔的背影上,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脊背宽阔肩膀平直,在这个年龄阶段的少年身上体现,是真的少之又少。
就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唇角轻轻上扬了些。
只是这种情绪还没维持太久,前面的少年似乎有所察觉。他渐渐的停下脚步,缓慢的扭过头来。
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好在丛枝反应及时,几乎是在他看过来的下一秒,躲进了旁边的花坛里,她利用被修剪得格外美观的树枝绿叶遮挡。
心跳扑通扑通的,格外厉害。
颊边也蹿起一股烫,就在这突然之间烧得格外厉害。
祁骁微侧着身看向身后,阳光拢他一身碎金。他身形高挑,像是溶进了这个夏天里,每一帧的每一帧,都在丛枝的眼睛里绽放,似要开出花来。
被一种满足充盈全身,丛枝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感受着它的欢欣与雀跃。
每一个频率,都让她为之兴奋。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这般强烈的情绪,陌生又熟悉。
一直到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丛枝才从楼音音的嘴里知道,那个人就是祁骁。
“他终于来了,咱班女生又可以开始心花怒放了。”集体训练结束后就是自由活动,楼音音拉着丛枝往荫凉的地方走,她一手扇着风,跟她聊天,“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光靠颜值就能成为天花板,有的人就算加上一身才能也只配做地板砖,枝枝,你说上帝怎么就这么偏心呢。”
丛枝姑且认为她是在说祁骁。
很小心翼翼的,她往篮球场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虚虚的缠住那个身影,只待了一秒钟,她就悄无声息的收了回来。
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却意有所指,“可能……上帝就是这么偏心吧。”
楼音音毫不犹豫的赞同,还跟她举了例子,“就比如祁骁,真是被上帝偏心到家了。”
就连听见他名字时,胸腔似乎都狠狠共鸣。
丛枝抬眼看向身边的人,楼音音的脸上,除了浮现艳羡,还有敬佩。
全都是因为那个人。
神使鬼差的,她出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他厉害啊。”
很简单的两个字,立刻将丛枝拉回了刚刚在多媒体大楼里看见的那一幕,那充满力量的男性荷尔蒙的张力感冲进她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丛枝抿了抿唇,目光向着远方的那道身影延伸。
他正在和江畅还有其他几个男同学打篮球,球场周围围了一圈女生,有他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土橘色的篮球被哐当一声砸进篮筐里,周围传来热烈的欢呼声。
大概是在欢呼祁骁那颗超远的三分球。
那声音很大,从远方击中她的心灵,碎成了一片,照耀着,那满是热意滚烫的人间少年。
从此熨帖心尖,久久难灭。
偏偏身旁的人还在说:“你刚来的还不知道,祁骁他是天子骄子,颜正性子野,八岁开始学习拳击,头脑聪明又肯吃苦,教练和导员都特别欣赏他,昨天他不是没来嘛,是因为他去参加他人生意义上的第一次拳击比赛去了。”
丛枝的视线并没有从远处的篮球场收回,但楼音音说的话却被她认真的听进耳朵里。下意识的,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我,江畅,还有祁骁,我们三个人初中一个班的,后来直升本部,没想到又一个班了。”楼音音说到这里时,无辜的耸了耸肩。
但这在丛枝看来却是极好的,班里有以前认识的同学,不管男女,那种无可言说的踏实感会多很多。心底深处多了一丝艳羡,她也好想要这样的朋友。
“砰!!!”篮球场那边又一声巨响。
又是一颗三分球,正中篮筐。而这次,似乎比刚刚的声音还要大。
周围一片欢呼喝彩。
“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楼音音也被那颗三分球吸引了目光。
这实属是意外之喜,丛枝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便随着她去。
到篮球场边缘时,他们刚好结束上半场。
江畅走到球场边缘从地上拿了瓶水,他正要将水扔给身后的祁骁时,却被一个女生抢了先。她是被人推出去的,面色羞羞答答,站在祁骁面前时紧张的要死。
她手里拿着瓶水,因为紧张,整个身子都紧绷着。
周围好多人起哄,目光全都放在他们身上。一时之间,他们成了几乎所有人的关注对象,就连丛枝也不例外,她小心翼翼的将自己藏于人群之外,目光轻跃过人与人之间留出的小缝隙,不着痕迹的看向人群中,那个微勾着唇角,双手插兜的少年。
阳光将他的黑色发丝染成金色,脸廓被修出利落的形状。身子高挑,他就那么懒散的站在那里,薄薄唇角微勾着,目光不咸不淡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生。
“祁骁……”女生鼓起勇气,声音微抖着出声,柔软的目光落在那张让她心动了好久好久的脸上,将手里的水递到他面前,因为胆怯,她甚至连后面那句磕巴的话都不敢表达。
递水的动作,已经是她朝喜欢的人靠近的所有步伐。
面前的男生却像是气定神闲一般,眉宇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黑邃,视线轻飘飘的从她脸上扫过,最后落到那双拿着水的手上。
认真看是有些颤抖的。
祁骁小幅度的挑了挑眉,从唇齿间溢出些笑声,声音沉朗,还带着一点倦,“给我的?”
女生目光温柔如水,点点头。
那瓶水就那么半吊子的停在空中,祁骁没有伸手去接。阳光落在冰冰凉凉的瓶身上,没一会儿就变得温热。
女生有些愣,那种疑似被拒绝的感觉一瞬间袭来。她不算特别勇敢的人,就连想和喜欢的人表明自己的心意也都还需要接二连三的犹豫。
但这时她已经懂得了祁骁的意思。
心里虽然痛苦,可现在已经走到这个局面,她还是想赌一次。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压着哽涩的情绪,平缓的对他说:“祁骁,我给你送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看见我,我还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声音不算太大,但周围人都能听见。
起哄的声音变大了些,连身旁的楼音音也跟着喊了几声。
第一次见到有人表白的场面,还是在学校里,但她心里却不合时宜的涌起一股酸涩,像是未熟的柠檬被车轮碾出汁水,酸涩与苦都混进泥土里。
像是在为这场,本来就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告白衬托情绪。
直到那个人终于出声:“抱歉。”
祁骁拒绝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丛枝心里的酸涩好像变甜了一点。
恰巧也在这时,楼音音戳了戳她的手臂,脑袋歪过来靠近,轻声说:“欸,看见没,我说的没错吧,祁骁的桃花好到爆棚。”
好像只是下意识的随口一问:“很多人追他吗?”
却高高的竖起了两只耳朵认真听。
“那是当然。”楼音音扫她一眼,一边看热闹一边说:“他可是祁骁,文德中学的门面,先不提他那些傍身的成就,光靠那张让咱们学校百分之八十的女生魂牵梦萦的脸,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那你……呢?”
“我?”
“可能是我天生反骨与众不同吧。”楼音音边说着,视线也朝那边放去,找了很久,最后落到那个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身影身上,弯了弯唇角,笑得眸光潋滟,“还真不喜欢祁骁。”
那场小心翼翼的告白以失败收场,楼音音嫌无趣,又拉着丛枝离开。
丛枝三步一回头,看向那边的少年。他并没有将刚刚的那幕场景放在心上,嘴角勾着好懒散的笑,和身旁的几个男生勾肩搭背的说话。
灼灼的夏风拂过,他头顶的几根发丝被轻盈的吹起。
张扬又肆意。
距离下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闲来无事,楼音音从木筐里拿起一颗篮球,和丛枝商量着去空的篮球场地玩一会儿。
是离他很近的地方。
丛枝埋藏着那些欣喜,点头答应。
只是这些欣喜并没有存在多久,就被楼音音一嗓子吹散。
“枝枝,正打球呢,你走什么神呀?”
楼音音刚进了一颗球,篮球从篮筐里掉落在地,砰砰砰的声音,与心跳声重合。
丛枝眨了眨眼,想利用自己拙劣的演技蒙混过关,“没有啊,是我打得不好。”
或许真的是自己技术不太行,楼音音也默默的认同了这一点。她慢慢的走到她身边来,用脚踩住那颗刚刚滚落过来的篮球。
突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我打的也不好。”
“真没劲。”
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朝着另外的一个篮球场上的某个少年喊:
“祁骁。”
当这个名字准确的出现在自己的耳朵里时,丛枝身子一顿。
她目光呆滞又机械的朝楼音音喊的方向看去。
骄阳似火的夏天里,少年听见声音回头,热烈的阳光浸润他的面颊,半明半暗。他手里拿着颗篮球,黑浓的眼睛里,那道幽邃得让人难以忽视的视线穿透空气落到她们的身上。
也不知道他具体在看谁。
此起彼伏的心跳声让丛枝有点自乱阵脚,她小心翼翼的呼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不关心不在乎的样子,撇开了视线。
一直到余光瞧见那个人朝这边不急不徐的走来时,她才清楚,自己的刻意躲避在他的微小举动之下,简直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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