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高土厚削人寿

楔子:

“哑,哑,哑……”

粗粝的乌鸦叫声盘旋在河京高耸的南玄门之上。

“这就是细作的下场!”

“什么时候才取下?已有腐肉掉下来了,看得人作呕。”

“据说得挂十天,这才过半。”

尸体摇摇晃晃,眼见——她在一点一点下坠。

“咚!”震天响声后,掀起巨尘滚动。

“啊啊啊!!”有人指着城门口,惊慌尖叫,“掉,掉下来了,头,头还在……”

原是挂起的尸体被乌鸦啄烂了脖颈,本被打断了颈骨的尸体再无皮肉牵扯,身体直直摔了下来。

只剩下头还挂在网兜之中摇摇晃晃。

人声嘈杂,野狗叫嚣得人头昏脑胀,有乌鸦俯冲至尸体上,与野狗争着撕扯腐肉。

天黑云厚,直教人喘不过气,点点飘雪从空中飞下。

有人往空中伸手,看清手中化开的清水,“十月,哪里来的雪?”

“呜呜”哽咽声从城门口的草垛处渗出,今日头身分离的人,七日前却还拿着荆条抽打她。

“第一鞭,打你口出狂言。”

梅念九把背打得笔直,嘶吼:“我如何不能说,我凭甚不能言,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住口!”第二鞭又抽了下来,“第二鞭,打你不知天高地厚!”

“你堵不住我的口,囚不了我的心,你个铁石心肠的人可以忘记,可以放下,你让我如何忘记,他的血渗入土中三寸深,我亲眼看见了也要我当做没看见吗?他叫了一晚上,直至天明才咽气,我也当做没听见吗?”

身旁的人明显浑身颤抖,握着荆条的手冒出鲜红血水顺着荆条滑落,她气急了,眼眶赤红,举着荆条的手顿在空中,绷着脸,额间青筋跳动。

梅念九眼睛瞪着她,眼见着她抖着手却用了十足的力道打下来,荆条“呼啦”一声划开空气重重打在她背上,疼痛传遍全身令她战栗不止。

“第三鞭……”

“打你不知悔改,断绝你我师徒情分,你以后往东去西都与我无关。”

荆条被扔在她跪于地上的膝盖之前,荆条上裹满了粘稠的血,梅念九腿上的两手攥得死紧,盯着荆条大颗大颗地掉泪,没有抬头去看她离去的背影。

人未走远走,耳中只剩下风声呼啸,梅念九扯着嗓子厉声对她喝道,“断就断!”

……瑞兽中点燃的安魂香如水雾丝丝缕缕消散在空中。

“叩叩”敲门声响起,“梅娘子,小郎君送了信来。”

脑雾犹如被弦断声散去。

床榻纱帐之中的人满身大汗如从水中捞出,猝然惊醒过来,望着空中无甚表情,眼睛空洞,如条濒死的鱼。

“娘子?”门外的人又一次喊了人。

“我听见了。”梅念九从床上起身,如瀑的发丝顺着她的肩头滑下,“进来吧,我起了。”

门口的人顺势推门入内,一瞬因着屋内的浓香皱眉,只将信笺放在案几上,并未与梅念九多言什么。

便退了出去。

梅念九将信纸展开,面无表情看完后,将信纸放于烛火之上点燃。

走到窗边开了一丝缝隙,屋外寒风钻入,有碎雪飘在她手背,天很阴沉,看不出什么时辰。

梅念九快速盥洗换衣,对着铜镜整理自己的素髻,在上裹上麻布。

停手后对着镜子一瞬失神。

毫无预兆,门被人推开了,人站在门口未进来,靠在门上打量她。

梅念九回头看了他一眼,“小郎君怎么来了?”

他抱着手,盯着她看,问:“你真的要去?”

梅念九没答。

他手收紧了些,低头叹笑了声道:“殿下……为过铨试七年未出过宫,且不住内庭常年独居于德善堂的偏房内,他极其勤勉性子极好,与旁人不同,是个可依靠的人。”

梅念九起身淡淡看着他。

他又道:“殿下有少年心性,但年幼时曾大病一场,后便疑心重重。”

梅念九点了下头,“我记下了。”

说着拿上铜镜旁的一支梅花木钗,并为自己披上了素麻。

“郎君,珍重。”

——正文——

城外,念安寺后门拴了一匹健壮白马。

风雪飘摇间,荒寺寒人胆。

“案卷记载:永安九年,十二月廿日,裴相之孙裴乐年暴毙于念安寺……

验状记载:死者左太阳穴插着一根没入四寸的有毒铁针,一击毙命,身体其他处并无外伤与内伤。”

案件处处留疑,嫌犯更是毫无线索,为破悬案,赵琮独自暗探念安寺。

如今念安寺已被查封,有用物证已被司录司收管。

赵琮大致转过寺内各处后立于正殿之内,站于一幅悬挂佛像画之前。

天阴无光,殿内昏暗,香案积灰。

画中佛像通体蓝色,左手持药钵,右手施无畏印,双腿交叠呈跏跌坐。

“药师佛。”赵琮一柄折扇握于手中,细细打量起来。

画作颜色柔和,笔触柔软流畅,只是画纸故意被人作了古,卷轴也是老旧磨光的,因殿内昏暗,故一般人不会注意此画。

也难怪未被司理参军发现而遗留于此。

寺内挂药师佛画原是无碍,可寺荒已久,悬挂的不该是幅新作的画。

还如此遮掩,倒像是要藏着什么。

赵琮看着便想将画拿近些,恐能看出端倪,折扇勾住画纸边沿,这才一拨,就发现了问题。

药师佛后居然还藏有一幅画。

赵琮取下佛像,后面那一幅画显出真容,只一眼便叫人梵音寂静。

画中一仙子仅一身素色白衣,头顶披盖素帛,独立雪中,怀抱一枝孤梅。

她垂眸望着怀中之物,眼神悲悯而柔和。

画师技法极高,将她与雪、与梅画得气韵贯通,清逸得不似凡尘俗物,倒似庙内静廖观音。

赵琮一时看失了神,低头失笑,细瞧起来,落款处盖了印章,定睛看居然是“桃之夭夭”四字。

“……应该就在这附近,快去找找,她逃不掉的!”

寺外传来的厉喝与脚步声,打断了赵琮的勘察。

他眸光一凛,立刻将画像归位,迅捷无声隐入正殿门后。

才遁入,一道素白身影踉跄跌入庭院。

赵琮屏了呼息,微微侧头透过门缝往外看去。

这娘子也身着白衣,披素麻,跌落爬起时头顶素麻掉落,在她仓惶转头望向正殿之时让赵琮看清了她的容貌。

也让他失神一刹。

画中人?

……至少有九分像。

赵琮微微转头看向殿中的佛像,眉眼凝思。

还不等院中娘子躲入殿内,便有人追了上来,三位满面虬髯的壮汉将她团团围住。

赵琮藏匿声息,静观其变。

为首的刀疤脸一脚猛地将她踹倒在地,手中一柄寒光闪烁的腰刀立马横在她的脖子之上,气息不稳却声厉色茬:“跑什么?别以为入了寺就有地可藏,也不看看这是何处,老实跟着我们入京还能保你毫发无伤。”

那娘子战战兢兢僵在地上,泪珠滚落,声音颤抖着哀求他们:“三位郎君放过我罢,你们一定是认错了人,我有婚约在身,未婚夫又是新科进士,我怎么可能入了乐籍。”

“诃!你这娘子!”另一刀柄系有红绸的壮汉竖起粗眉怒喝,“我们还会接错人?我们有你画像又有契约在手,你却这般惺惺作态,倒像是我们强抢良家。”

“可我爹娘已经身故,再无人有权将我发卖。”娘子泣不成声,“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赵琮看那娘子头系首绖,应在孝期。

而这三位,同一样式的短打上衣,灰色腰带,素色粗布裤。

像是有主雇的刀客。

娘子哭泣地痛心疾首,令人不忍,但这三壮汉依旧凶神恶煞道:“娘子入了矾楼,未必没有好日子,我们那副契可是盖了官印的,岂是你一句弄错了能改的?”

矾楼?赵琮眉心一动,这三人是矾楼的假仗?

念安寺无端藏有这女子画像,这女子又与矾楼有所牵扯……

赵琮垂眸思索间,殿外刀疤脸不等那娘子辩驳便用刀柄利落打在娘子的脖颈处,将人打晕后扛在肩上带出了荒寺。

人已走远,赵琮这才从门后出来,看了看院中已无人影又望向佛像,快步走过去将后面的画像取下来又将药师佛画挂回原位。

出了正殿入到庭院,赵琮看向几人离去的方向,正打算回去,只是地上有一东西落入余光中。

赵琮低头查看,是一枝梅花发钗。

雕工粗陋不堪,削痕也并未打磨顺滑,只用了朱砂点在梅心,属实一支粗鄙荆钗而已。

想来应是那位娘子的东西,赵琮将它捡起收入怀中。

能遇荒寺这一遭也算不虚此行,赵琮去寺院后门牵马,将寺门封回原样后策马回府,有意加快了速度,想追上带走那娘子的三人。

只是一路都未遇上,他们恐是急于复命,也马不停歇地赶路。

赵琮未追赶到人,连马踏扬起的灰尘都未能看见,白马累得喘息不止,只能就此作罢。

回了襄王府,马被牵回马厩,门吏小跑至内院通禀,赵琮过垂花门,入盥洗室净手漱口洗面,去风尘。

换上一斜领交襟,缘边阔袖的直裰,赵琮未回寝殿,而是去了书房,将自己带回来的两样东西摊在书案上。

人立于案边,左手拿着一本《案札》,右手握的狼毫已沾了墨汁,赵琮细量画作,凝神间,墨汁滴落在纸张上,晕开了墨花。

屋内暖炉烧了炭,又开了窗子通风,若有似无的梅香从窗外飘来,与屋内的沉香丝丝缠缠沁人心脾。

赵琮还未写下一字,内侍福全轻叩房门,“殿下……”

赵琮皱眉回神:“进来,何事?”

福全笑着带了一幅画进来,“殿下,花郎君命人送了幅洛神图来,还邀殿下三日后去矾楼一聚。”

赵琮不理会,自顾在《案札》上落笔,福全瞧见殿下书案上的画,明白了,殿下已赏过画了。

“殿下,福全不多打扰,先行告退。”福全知趣,将花郎君送来的画放到画橱内。

才刚关上橱门,赵琮恍然抬头,吩咐道:“将画拿来。”

福全手一顿,又开橱门,满橱的画卷险些不知刚刚放进去的是哪一幅。

取了画,福全问:“殿下可要我展开?”

赵琮“嗯”了声,并未抬眼,握笔的手指了指画橱边的屏风,示意悬挂。

福全将画挂于三屏式屏心绘满山水的屏风上,画卷展开,福全的眼睛随着画卷展开而逐渐睁大,“殿,殿下……此洛神图当真只应天上有。”

赵琮停笔,见福全展开了画卷却未走开,一肥硕的身子完全挡着了那画,哪留半点缝隙,皱眉道:“还站那做甚。”

福全恍惚,立马笑着侧身退至一旁,“殿下息怒。”

赵琮无奈瞥他一眼,抬眸望向洛神图,一瞬屏住了呼吸。

梅花,娘子?

这比他带回来的仙子抱梅图还要魅惑三分。

天然去雕饰,只有一披盖素帛将画中人曼妙身姿遮盖,她闭目侧卧于鹅绒大雪中,怀中藏有一枝娇弱梅花。

落款处也有“桃之夭夭”的印章盖印。

忽略一切,赵琮心叹道:好一幅仙子藏梅卧雪图。

福全无意打扰,只抿唇淡笑,要论这天下最会赏画的就是他们殿下了,大雍最好的洛神图可都藏于襄王府。

赵琮已经不知何时站于画前,手指轻轻滑过仙人面容,对福全道:“这并非洛神图。”

画中人非洛神,而是荒寺里的那位娘子。

细看这画,其笔触、用色与他带回来的那幅画极为相似,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花郎君从何处得此画?”

福全眯起一双月牙眼,料到殿下要问,接画时便多嘴问了一句,笑答:“此画乃矾楼画工冷微末所作。”

“矾楼画工?”

“正是。”

赵琮望着这画退步,腰背要撞上了翘头案,福全惊道:“殿下当心。”

赵琮这才停了脚步,看了看案上这画,又看了看挂起的画,眼中有意外之喜。

果然不简单。

赵琮放下手中东西,握上折扇敲了敲掌心,眼中欣喜,对福全道:“为我换衣,我要出门。”

“殿下要去哪?现在已过酉时了。”赵琮已经出了书房,福全只能拖着肥硕的身体哼哧哼哧跟着,“殿下还未用饭呢。”

“不吃了,去矾楼。”

福全瞪大了眼睛:“矾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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