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杀死介子推(一)阳面·解张

杀死介子推

楔子

谁杀了介子推?

解张说,是俺。

阳面·解张

俺叫张,住在汾阴下头的乡里,是个乡巴子,粗人,有把子力气,恁是田里的好把式,俺会杀狗解羊,大伙儿就叫俺解张。俺不识字儿,老被乡吏欺负,他说今年俺家要多交一斗粟,俺不愿意说凭啥,什长老小子恁长张驴脸一拉,唇上两撇稀拉胡子直翘翘,说这是县大夫下来的简牍,俺敢不听就把俺关起来,再把俺爹俺儿抓去砌城。俺一下就怕咧,寻思着完球,今年怕是得勒紧肚子过冬嘞。

俺正琢磨着要不让俺老娘出来诉苦,少交点粟子,俺邻居来了。

俺邻居刚搬来,瘦瘦长长一个,眼珠子又黑又大,都看不着眼白,虽然跟俺一样穿着麻布短褐,但看着比三老还气派,看他出来,里正慌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响亮地咳嗽一声,背着手扬着头斜眼看他,“你叫啥啊?”

“推。”邻居答,语气和声音都平板板的,“本月朔日搬来汾阴,里正已经登过户引了。”

“之前哪儿的人啊。”

“绛。”

“哟,国都来的人啊。”什长颠着步儿绕着推走了两圈,仰脸看他,“怎么跑到绵山这种乡下地方?犯事儿啦?”

推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什长脚跟一旋,转头看俺,下巴一扬:“下个月望日交田税,少一粒粟子儿你爹你儿就等着砌城墙去吧!”

推拦住他,他斜眼:“干啥?”

“简牍。”推说,“要加田税得田部史与内史合议,由中军将报奉晋侯,晋侯下传简牍于县郡,用县大夫与县司农印,什长要我们多交田税,总得拿出汾阴县大夫与县司农的加印简牍。”

什长胡子垂下去颤了两颤,眼睛瞪大,“简牍、你……简牍野人看得懂么!”

两人又说了好一阵话,俺就听不懂了,什么六卿非牍初亩的,总之老小子没拿出简牍,再没提多交粟子的事儿,灰溜溜地走了。

俺给推作了个揖,咽了口唾沫,缩着身子怯生生地问他,“您识字?”

推点点头。俺缩了缩脖子,搓着手道:“那您能教俺儿认字不?俺给您粟子还有肉干!”

他盯着俺看了好一会儿,说,好。我不收学费。

推有姓,介,认字儿能算数,还是从国都来的国人,俺寻思他高低是个贵族,可能是前头小晋侯的人,跟新晋侯不对付,被排揎走了。

推人很好,教俺儿认字,帮着俺们说话,自打他来了,乡吏就不咋来了,俺们少交了不少粮食。

推从不下地干活儿,俺寻思着帮他把田里活儿干一干,结果打下来的粮食全给了俺家,俺说那你咋办?你还有个老娘咧,他摇头,说他自会奉养娘亲。

推没有妻儿,老娘就是他最要紧的事儿,他娘生着病,俺媳妇儿想帮忙照顾,被推谢绝。

他对俺儿可好,教认字儿不要钱不说,还三五不时给俺儿吃顿狗肉,他只生过一次气,就是俺儿调皮,想去正房瞅瞅推的老娘,就被教训了。

推是个礼仪人,他发脾气都平平静静,教训人没一个脏字儿。

俺拿棍棍把俺儿好顿抽,俺爹跟俺去给推赔礼,推说,再犯一次,他就不会教俺儿了。

俺回去又把俺儿抽了一顿。

什长鸟悄地来找过推的晦气,推不知道说了啥,什长尥蹶子跑了,第二天里正和乡老一起来找推,说了一会儿话,出去的时候里正和乡老脸上都有点不是色儿,嗨,不就知道俺们不好欺负了么,玩意儿!

又过了阵子,亭长和好几个步卒簇拥着一个骑马的人来了,哦哟,那人大袖子肥衣裳,下裳上好多个褶子,推送大袖子出门,大袖子还对推作了个揖。

——推指定是个大人物!

后来俺才知道,那天来的大袖子是县大夫。

县大夫送的礼全被推分给大家伙儿,俺家得了匹缯,滑得嘞,软得嘞,俺都不敢碰,怕给摸坏了,俺婆娘好好收起来留着将来给俺儿下聘。

一匹缯啊!包俺儿能说上个肥肥大大的娘们。

俺们感激得不行,寻思怎么报答推,推却摆摆手,该干嘛干嘛。

推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坐在村头最高的土垄上望天。

俺有次问他看啥,他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看故乡。

他看的是绛都的方向,他的根儿啊,在绛都。

俺觉得推有点儿可怜。

推来的第二年,有个大人物来了。

那个人穿着深色的大袍子,袖子比县大夫还大,带着老长的帽子,上头还有玉,亭长在前头给他领路,他到推家,恭恭敬敬地对推深深行礼,他叫推介子。

长帽子待到第二天早上,出来的时候脸上表情……怎么讲,俺说不上来,就是下定决心要干点啥。

俺觉着推在俺这儿待不长了。

大人物走后,推整夜整夜不睡觉,在院子里转圈,念念有词,俺听不懂他念什么,就问俺儿,俺儿听了好几晚,说什么龙啊,飞啊,回不去啊之类的。

俺婆娘偷偷说,推这是中邪了吧,俺说胡嘞嘞个啥,盼着推点好!别看俺这么说,但俺心里其实也犯嘀咕,

去集市想给他找个巫看看。

哪成想啊,到了街上听到镇上的人唠,俺才知道,原来推才是大人物!

他们告诉俺,推是俺们晋侯的大恩人,晋侯被前头老晋侯婆娘赶走,被人从东撵到西,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就是推。

晋侯逃亡的时候饿得吃不上饭,推割了自己的肉给他吃,救了他一命,现在晋侯回来,身边的人全飞黄腾达了,连当初偷了晋侯东西的混蛋都得了势,只有推走了啥都没要。县大夫就是知道推到了咱这儿,颠儿着就来了,县大夫在俺们这是人物,在绛都是啥啊?给推提鞋都不配!

俺当时听了腿一软,妈呀,推伺候过晋侯啊,那可是天上的人,这样的大人物跟俺做邻居还教俺儿读书?

俺赶紧回去跟家里人说,俺婆娘吓得昏过去,俺爹掌住了,说俺们能跟推做邻居那是福气。

当天晚上,推又在院子里踱步,俺儿这回听得仔细,他摇头晃脑边听边刻,快天亮给俺亮出几张竹片子,说是推念叨的话。

俺儿念给俺听:“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死于中野。”

俺听不懂,俺儿拿着把式背着手昂着脑袋跟俺说,就是推觉得自己跟随晋侯吃了这么多苦,一帮人都跟晋侯享福了,他走了,晋侯就忘了他。

俺儿说完还点点头,说嗯,就这意思,差不多。

俺心里腾就冒火了。

虽然这话说着大不敬,但晋侯属实亏待了推,咋的,到跟前请赏的小人就给了,大大的忠臣走了就不管了?属实不行。

推可是老好的人!

俺悄默声把俺儿写的竹片子收起来,去了汾阴县城。

俺蹲在后土祠的檐头下,趁着夜巡的人不注意,把俺儿写的竹片子挂在城门上。

俺是村汉,但这口气得帮推出咯。

俺当时满肚皮得意,哪里想到那几个破竹片子会搅出恁大的祸事,到了把推害死了。

俺挂完就完了,结果没过上一个月,乌央乌央铺天盖地的人把俺村儿给围了。

天还没亮,穿盔带甲的壮卒拱着一辆五匹马拉的红色大车到了推的房子前,全村人都被赶出来趴在田垄的沟里,脖子上架着大斧子,俺都快吓尿了。

日头出来,有人在俺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君要见俺。

俺猫着腰跪到大车前,眼都不敢抬,车上叫君的大人物让俺抬头,俺哆哆嗦嗦看到车上站着个白头发老头儿,穿着粗布衣,裳上打了好多个褶子,外头又套了个红彤彤的裳,看着挺和气,但不知咋的,他看俺一眼俺就害怕。

他身边有个中年人,长得很体面精明,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看着让人不舒服,像头豺。

老头儿居然会说俺这儿的土话,他问俺推的事,俺就竹筒倒豆子都说嘞,俺越说越壮气,腰杆也直了,但县大夫汗就下来,从脑门鼻洼滴答滴答往下淌。

说到在城门挂竹片片的事儿,俺胸口拍的山响,说就是俺干的,晋侯对不起推!偷了晋侯东西的人晋侯给他官作,凭啥推得搁绵山种田?俺就是见了晋侯俺也敢这么说!

旁边壮卒要打俺,老头儿被俺逗笑了,一摆手,俺没挨揍,长得像豺的人跪下拱手对老头儿说了一堆官话,我就听出来里头有推的名字,老头儿髭须抖了抖,说俺说得对,是晋侯对不起推。

老头说,所以今日,晋侯要来给介子赔罪啦。

妈呀,他、他、就是晋侯?

给俺吓的尿都滋了,卒子把俺拖走,俺看着晋侯下车,恭恭敬敬敲门。

门没锁,一下开了,院里所有门都敞着,没人。

晋侯慢慢收回手,俺看到他髭须动了动。

后来的事,就所有人都知道啦。

推傲气,在晋侯来之前背上瘫子老娘进了绵山,晋侯要逼他们出来,放火烧了山。

俺跪在地上往晋侯的方向爬,求他救火,求他救救推,还没看到晋侯,就被壮卒像拖条死狗一样把俺丢回院子,俺坐在地上看着烧得红彤彤的山,大声哭了出来。

哪有这么报恩的!这是报仇吧!好好的人进了山里你就派人搜嘛,搜不到他背着老娘能挺几天?守着路口等人出来就得嘞,这干的是人事儿?这么大的山火,推想出来也没办法啊!

烧了足足三天,天上下了大雨,山火熄灭,进山的人找到了背着老娘,抱着树,被烧焦的推。

晋侯也伤心的哭了,就活似下令烧死推的不是他一样,他诏令推死的那天是寒食节,全国都不许烧锅做菜来纪念推,还给俺村免了税,赐给俺们酒肉,可哪有什么用呢?推和他老娘死了啊!死了啊!被活活烧死了!

俺已经哭不出来了,捶着胸口坐在地上干嚎。

俺为啥要多事?俺为啥要挂那几个竹片子?俺不整事儿,推就不会死。

是俺害死了推,是俺杀了推,俺对不起他。

解张说,是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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