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偃说,是我
阴面·狐偃
我第一次想要杀掉介推的时候,他正端着一罐肉汤。
当时是在曹国的边境深山中,小臣须盗走财物,我们饥馁数日,所有人都奄奄一息,疲惫不堪地躺在地上,只有介推,端正地坐在公子身侧。
公子刚把吃下去的野草混着胆汁吐出来,介推俯身看他。
惨淡日光从树隙洒下来,介推背着光,整张脸融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唯独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亮得瘆人。
他看公子的方式非常古怪,他挨得极近,几乎要碰到公子水肿发亮的脸。
——他没有眨眼。
他就这么看了一阵,蓦然站起,走向林中。
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微弱呻吟,除了我,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
过了片刻,他回来,端着一罐热腾腾香喷喷的汤——
我当时饿得神智已昏,但杀意就在这一瞬间从我混乱疲乏的脑中平滑升起。
那股杀意如此突兀却又如此顺理成章。
我要杀了介推。我想。
与此同时,一股困惑也随之升起——他端着的是什么?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明明闻到了肉香,明明看到了汤里惨白色的肉块,但我就是执着的困惑:他拿的是什么?
介推如同往常一般缓慢、稳健地坐下,将肉汤喂给公子。
公子喉咙蠕动了一下,介推喂了他几勺,随即停下,过了一会儿又喂给他,这样喂了几次,公子终于有力气睁眼,他看到是介推,定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的脸上飞快掠过一道古怪的表情,他随即调转视线,贪婪地盯着肉汤看了一会儿,才命介推把剩下的肉汤分给我们。
那是我从没吃过的肉,细腻、甘美、毫无腥气。
然后他告诉大家,那是他大腿上的肉。
赵衰哇的一声吐出来,公子脸色惨白到有些发绿,只有我不为所动。
我出乎意料地淡定,就好似我根本没有吃下人肉一般,介推环视四周,把视线调回到公子的脸上,他的声音平板,不带丝毫起伏,“如果公子还饿,我再割一点下来。”
公子捂住嘴,瞪着介推,喉咙上下的动,我知道,他正在把要吐出来的肉咽回去。
公子腮边的肌肉绷紧,喉结滚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艰难地道:“介推之忠,让朕感动。”
介推恭敬地稽首,手放在膝盖上,正坐于旁。
我不能理解,为何我一点儿没有同类相食的恶感,就跟我不能理解,我为何忽然对同僚迸发了如此坚定且毫无来由地杀意。
介推是公子的门客里最不起眼的那个。
一起流亡我才对他有印象,直到我对他萌生杀意,我才开始观察他。
——平平无奇。
他非常非常平庸,而且是那种毫不起眼板板正正,老老实实地平庸。
于是我开始怀疑我自己,为何会对如此一个平庸却对主君忠义到割股相奉的人产生杀意?
我转而开始分析我自己,结果是,我不讨厌他也不嫉妒他,更不存在防患于未然,我只是单纯地,我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想杀了他。
我很好地把这份杀意藏了起来,没让任何人察觉。
我第二次对他萌发杀意,是在黄河边,秦军渡河的前夜。
我有事去拜见公子,到了帐门口听到内中声音,才知道介推也在。
不知怎的,我在门口顿了一下,隐约听到介推平板无波的声音一板一眼地道:“……母亲说,鱼要来了。”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介推出来,换我进去,我看到公子双手抓着头,手肘搁在案上,整张面孔隐没在油灯的影中。
在这一瞬间,我无比清晰的回想起十九年前在曹国边境,看到端汤给他的人是介推的时候,公子脸上飞逝而过的古怪表情。
我现在明白了,那是恐惧,一种隐秘然而尖锐的恐惧。
重耳怕他。
他抬头看我,年过花甲的男人嘴唇蠕动了一下,我在他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他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介推卜算出来,如果他进入绛都,未来会有大难,要他放弃晋侯的位置。
这是个可笑的无稽之谈——可它若真是个无稽之谈,那公子就不会如此了。
我没说话,耐心地看着他。
可公子沉默了,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瞬间收敛所有情绪,我想了想,问了他一个问题:“公子觉得介推如何?”
他答,介推割股奉君乃是前所未有的忠君典范,以至于骇人听闻。
我隐约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但我也知道,关于介推的对话到此结束了。
我拿出我本来要处理的政务与公子讨论到天明,公子送我出帐之前,他倏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舅舅见过介推的母亲么?
我猛然想到了我在账外听到的话,我摇摇头。
我在公子的眼底看到了藏不住的恐惧。
我在大帐不远处看到了介推。瘦瘦长长的男人站在河边冰冷的晨雾里,黑多白少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他告诉我,他要离开了。
我有些惊讶,连忙问为什么,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母亲告诉我,公子现在不需要我了。”
在这一瞬,我毛骨悚然。
雪白的雾气蔓上来,冰冷、湿滑,如同蛇的信子,我干巴巴地道:“……母亲……?”
他那双黑多白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良久,他缓缓伸手,指向了我身后。
我的后面,就是公子的营帐。
我忽然浑身发冷,我听到介推平板地说,“母亲永远在晋侯身边。”
杀意在这一刻再度在我心头泛滥而起。
我忽然就明白。
明白了当年为何我吃了他的肉也没有丝毫嫌恶。
因为他不像人。
他像穆天子驾前的那具人偶,不,甚至于那具能让天子大怒的人偶都比他像人。
我也知道我的杀意从何而来——我想保护公子。
我是公子的舅舅,从小看护他长大,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比与我儿子的还长。
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介推走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今日最好不要渡河,有大浪。
诚如他所言,今日大浪滔天,公子向水中投入玉璧安抚河伯,到得第二日才勉强渡河。
后面的事都很顺利,公子成为了新的晋侯,他像是完全忘记了介推,直到小臣须的到来。
——然后是董有。
介推就像是从深井里泛起的雪白泡沫,笼罩了晋国的宫廷。
我年过花甲的外甥不言不动,只有我从沉默的君威莫测下窥探出压抑的恐惧。
我决定,介推必须死。
我要小心翼翼地谋划,介推必须得死为一个美谈,他的死不能归罪于晋侯,而我则要在这一桩谋杀后隐匿身形——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介推。
唔……小臣须是把好用的刀。
我开始编织无形的轨迹,我编造了一个虚假的黄河边的故事,加重了须的恐慌,同时让须以为我和他是一边的。我在背后推了董有一把,当董有去见介推的时候,须的恐慌再也隐藏不住,而我知道,我的局已经完成,只剩最后一点引子。
——董有把引子带来了。
那是一首介推所吟的歌。
晋侯的恐惧终于溢了出来。
我记忆里尘封的一角也被微微掀开。
我……听过这首歌。
那是公子被驱逐到蒲,惴惴不安的时候,介推唱的歌,但似乎歌词不大对。
董有不以为然,他认为乡野抄录,抄错了也难免。
我的某种感觉告诉我,不,这很重要。
我想起来了,介推唱的是:“有龙于飞,逐于此天。五蛇从之,为之护辅。龙离其乡,失其处所。四蛇陨之,唯剩一蛇。一蛇在乡,死于火野。”
那是与董有献上的歌意思截然不同,而几乎难以解意的歌词。
龙是晋侯,那蛇是谁?晋侯的亲信?我知道我与赵衰魏犨他们几个被合称为晋侯五友,介推并不在其中,但我们都活着,谁也没死啊,还是说这是个诅咒?
不,我立刻推翻了那个想法,我没有理由,但是笃定,介推不会诅咒我们。
难道说,五蛇指的是——介推?
这个念头涌起的一瞬,我不寒而栗,我仿佛回到了当初的那个森林,介推端着一碗惨白的肉汤,像是根本没有从腿上剜下一块肉一样,平稳、缓慢地走来——
我忽然思绪飘逸,我想,当初他端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肉?那真的是人肉么?
我经历过战场饥荒,我见过人血淋淋被砍下来的肢体,我也吃过那碗介推端出来的肉汤,人的大腿是脂肪与肌肉相间,脂肪丰腴,肌肉精瘦,怎么会有那么大一团只有瘦肉的肉呢?
那确实不像人肉。那他端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介推,到底是什么?
我无法解读这首与介推一样是个谜的歌,但是我知道,这首歌隐藏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谜底。
我思虑良久,最终隐匿下了我的想法。
但我知道,事情会朝我预计的方向发展——介推必须死。
然后介推果然如我所谋划的一般死去。
我望着绵山上飘荡的黑烟,感觉到身后晋侯紧绷而压抑的气息渐渐松弛,我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须会成为后世谋杀介推的凶手吧——虽然在行为上他的确是。
董有也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介推,大概介推的那个邻居也会这么认为——善良的人总会这样,把与己相关的苦难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我。
作为凶手,必须看到被害者的尸体,这之于我算是一种古怪的礼仪。
我拖着老迈残躯,登上绵山。
焦糊的山风里,我想起了那首歌。
蛇果然是介推吧,他洞见了自己会被烧死在绵山的结局。
那五蛇的意思是……?五个介推?不合理,我否定了这个想法。
然后,我看到了介推的尸体——焦黑,靠在树上,不仔细看与一段细弱的木碳毫无区别,我楞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想了想,忽然一惊——他的母亲呢?
士卒说应该是老母矮小佝偻,肉少骨脆,被大火烧化了吧。
我不信。
人骨哪是那么容易烧化的。
脚下土地犹自带着余温,我绕着他的尸体看了半晌,当我绕到第三圈的时候,我悚然地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太对了。
介推的尸体,太小了。
山火虽烈,顶多烧蚀皮肉,骨头是炼不化的,一个高瘦的成年男性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细弱尸骸?
我屏住呼吸,伸手轻轻一碰,那攀附在树上的碳似的人体碎为齑粉。
我的指尖传来干燥、然而因为过于滑腻,而让人像是觉得碰到油一般诡异的触感——但我知道,没有来由地知道,这就是介推。
我垂下眼,呼出一口气。我说,报告晋侯,介子与其母都已找到,我会好好安葬。
他死了就行了。
我已经不想知道介推与他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了。
是的,是我杀了介推。
狐偃说,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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