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燃香

深藏村依山。

连绵的藏山山域把深藏村包裹并迤逦延伸近天边。

准确来说,深藏村位于藏山东峰的半山腰;从最靠近外面城镇的南峰山脚搭火车往里头开,到北峰至少都要完整的两天行程。而更远的路只能寄望徒步了。

通常过夜的行程,旅人都会选择包间,但我大学毕业到现在,说来惭愧,整整六年都在当个不大不小的职员,你或许说这没什么,但对在大学曾有大抱负的我,实在是个巨大的讽刺。

职员的薪水不多,但还能过活,经年来我也就养成能省就省的习惯。

就像是现在,我就坐在寻常火车最便宜的车厢内。车厢内什么也没有,就安了两排放了软垫的铁长椅,能坐,却十分不舒服。

眼前的景象模糊成一片,后脑勺在颠簸中数度磕在金属窗框上;僵持了半晌,我终于在睡眠与清醒的灰色疆界毅然选择清醒。

揉了揉疼痛的脑袋,我勉强坐直了身子。

开地半快不快的火车,偌大的窗户上不停掠过树木的影子,我凝视了一会,发现上面在不知何时悄悄滑落了几点水珠。

一点、两点,三四点,五六七八点……

终于有水珠承受不住重量滑落下来,在窗户上拉出一条条的水痕。

对面的年轻小伙睡着了,歪了半边头。我心想,深藏村就快到了吧?

稍微晓得我的人,都明白我有个怪僻;说是怪癖太为过,在我看来,只能是个习惯。

这几天,是清明连假。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买上最便宜的火车票,随着火车几晃几拐独自搭到深藏村山脚。在一步一蹒跚地走到半山腰深藏村旁边的公共墓地找我前女友的墓上墓。

清明多雨,深藏村更是漫天细雨连阴天都是奇迹。

我就站在半是泥泞的墓地,打了那把便宜朴素的黑伞,低着头,听着雨滴一点一点的滑落,瞪视着女友逐年模糊的墓碑。

滴答、滴答、滴答……

我彷佛看见一滴一滴的雨把土地一点一点的染上湿润的颜色,但事实上那点毛毛雨的份量根本无法在土地上短期留下任何痕迹。

雨滴,只是徒增烦躁感而已。

有骚客文人文章赞雨天朦胧与美;但在我看来,朦胧是有,美却不必了。

雨天的朦胧只让人视线受阻糊成一片。似乎什么都看到,却什么也都看不清;还活动范围受限,多了打伞的麻烦。

所以,有些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些什么。

坚持在下雨天,搭着廉价火车给一个四年前就走了的人上墓。

我的生活圈很小,因为我的个性,稍微晓得我私生活的人更少,所以这怪僻,撇除我的父母,就只剩下我的同事吕光扬勉强算上知情人了。

「哎哟!大情圣吶!」他曾揶揄地拍打我地后背,但我只回应他一声简短的「是吗?」。

噢,或许再加上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然后,那件事后来怎么了?

不重要,也忘了。

我从来不觉得我是情圣。

所以我把所谓的「怪癖」归类于习惯。

难道所有人都不会为前男友前女友上墓?

有些时候,我会这样冷冷地想。

女友的死跟我无关,至少我知道不是我的错。

那天我在南部执行一个项目。

临行前,我狠狠地给她一个拥抱,疯狂地耸动鼻翼吸闻她身上的香气。她很喜欢在身上留下一些她觉得好闻的味道,连带引响我也对气味敏感了许多。

清幽的芬芳,却有些醉人的烈。

很特别的气味,独属于她。

我拍了拍她,然后,就走了。

十天后,我收到一通死亡通知电话,对象就是我女友。

她有天买菜时没看马路,被疾驶而过的汽车撞飞,当场死亡。

「噢,我知道了。」我记得我那时说。

这好像有点冷漠,但我又能怎样呢?

难道难过只有当场嚎啕大哭和慌乱下说了一堆废话被医护人员一遍又一遍安抚才能表示?

难道我还要朝天大叫我不相信,然后放我老板的鸽子还亲自去找医院、亲属、肇事者一一确认?

确认是有的,但那也是回去以后的事了。

而且一切都有条有理地执行。

我有条不紊地尽了身为她男友的我应该甚至我所有能尽的义务与能力。

在进棺材前我最后看了她一眼。

苍白的脸色被化妆师化地很漂亮,但终究僵冷没有活气。

而且没有香气。

照了她家属的意愿,她被埋在她老家旁边的公共墓地;墓地土地虽大,却因交通困难使用率很低,几乎成为附近人家的专属墓地了;但在这点上,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我觉得和她相处了二十几年的家人的感受远比和她交往才两年相识三年的男友好。

于是,四年来,我养成了一个怪僻,每到清明连假,就要搭着唯一的一辆火车到藏山东峰山脚,再徒步走到半山腰,给前女友,上墓。

窗户上雨点越来越大,已经可以听见雨滴击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对面的年轻小伙子可能是被雨声吵醒了罢,他揉了揉酸痛地肩颈,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朝我问到:「抱歉阿大哥,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

偌大的车厢在一天又多了不知多少的行程后,本就不多的人已经清空大半。除了对面的年轻小伙和他旁边一位戴帽子的大叔,就只剩下他对面的我了。

而现在大叔在睡觉,总不会是他,所以只能是我了。

我赶紧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看着他苦笑:「真是不好意思阿,我平常没有戴表的习惯。」

可能是这句话带给他不小的冲击,他惊奇地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你没有戴表的习惯?」

说完可能是发现自己语气不太礼貌,却也来不及了,他尴尬地搔搔头,但我赶忙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没事,这也算是我应该改的缺点吧。」

可能是因为沉默太久,也可能是因为他给我的感觉让我想起我的半个朋友──吕光扬,我突然生起了聊天的**。

而他或是看出我的意图,抑或是他也无聊地紧,再加上看出我的确不在意这一点,也顺着我的话接:「也不至于是缺点啦,只是,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他的眼睛盛满友善地笑意,我没有停止话头的权力。

「也还好,主要是习惯问题,而且上班的地方会有钟,大家还会互相提醒。」

主要是因为我不习惯手上有表的感觉,而且──麻雀肉虽少,也还是肉──我省钱的老毛病又犯了。

「互相提醒?」他笑了几声,又问道:「可是平常也会需要吧?」

「真的还好,平常也不会特别出去哪里,约时间就少了很多。」

「哎呀,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新时代的宅男阿!」

「什么?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噢,哈哈,你自己说的喔……」

他把手旁的背包换了个位置。

我注意到那背包很鼓,还有护带,是登山包;再加上他一反时下年轻人喜欢的时尚装扮,中规中矩地穿了棉裤、棉外套、和登山鞋。我可以大胆猜测他是要去登山的。

不过雨天去登山?

不简单啊。

聊了一会天,年轻小伙从他是南方人,家里有个母亲、姐姐,现在在读研究所,到他隔壁又开了一家早餐店,店里的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家里的公狗到处惹情债决定去结扎等等通通轮着说了一遍;我也把我上班遇到什么难搞客户,前几天又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估计今年不用拿奖金了都说了一遍,顺便还以「探讨」的名义骂了骂时事。

终于说到隔壁睡着的大叔在越来越激动的情绪气氛下醒来。

「我很抱歉。」年轻小伙尴尬地笑了,又抓了抓头。在对面的我也陪着尴尬地笑。

情绪太激动就是这样不好,容易得意忘形。

不过还没等大叔完全清醒发作,火车上的广播器就传出和这破旧车厢完全不符的女性甜美声音:「各位旅客,终点站──深藏村,快到了;深藏村,快到了,请各位旅客做好准备,车厢将于左侧开门……」

甜美的女声又反反复覆说了几次,等到终于停歇,大叔终于被完全转移目标。

「终于到了阿,真是的,每次来都这么久!」他咕哝几声,捡起不小心落在地上的帽子,并开始收拾行李。

我和年轻小伙决定一致保持沉默。

门在不久后「咿呀」一声打开,他第一个走出去,只剩背影时还远远飘来他粗旷的嗓音:

「……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搞什么,怎么这么吵……」

「……」

我和年轻小伙相视苦笑。

最后我们一齐走出车门,他握了握我的手:「有缘再相见阿。」我也回握他,目视他走远。

其实很多旅途都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再见全部交给缥缈的命运,但这也是最轻松的,紧紧抓住的人生不一定会得到最多。

等到人影终于淡出眼角,我神色一凛举起手臂。

好熟悉的香味……要不是我被女友训练出来的狗鼻子还无法发现,只是味道在给我完全捕捉到前就已经淡出不见了。

不过,现代人擦点香水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我又把手臂放下。

我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等到做好跋涉的准备才站起来。

我也要爬山阿,我感觉骨子里沉淀一股疲惫。

因为刚才被问过时间,走之前,我特地走到车站挂在正中央的电子钟正下方,仰视。

十点二十八分。我在心里默念。

鲜红的数字整整齐齐排列在黑色方框内,没有任何瑕疵,却对我莫名地有些刺眼,我赶忙转头。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了,却不到倾盆的地步,只把外头的景色罩上一层白色薄纱,并在地上留下泥泞的水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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