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岁岁见花朝(十)

一位女子摘下池畔的莲花,递给身边的男子。男子却没有接过去,轻轻咳嗽起来。

柳树旁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

有个胆大的声音也要大些。

“清霜公子和临月公主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可为何——他看起来不是很喜欢公主的样子?”

“小声些!这话可别叫公主听见了!”

刹那间,宵明眼前的人与景都消逝了,宛如才谢枝头的青莲,被人摘下后就褪了颜色。荷塘池畔也都消失不见。

画面又回到了仙界。

面前那位女子背着身,很是决绝的模样。

这下宵明看清了——那是烛光的衣裳。

她发现自己还拽着她的袖角,疑惑开口:“阿姊?”

烛光回头看向她,眼含怜悯,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宵明一时分不清那怜悯究竟是对她的,还是对陈观、陈玉安的。

她想上前对阿姊说些什么,可画面又忽地一转,回到陈府。

天色已晚。

她不知晓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

直到她看到自己手上拿着的空囊袋时,才反应过来。

这是她偷摸溜去给陈观下药的那日。

她生怕他好太快,寻了七种毒药掺杂到一块,即便是宫里的太医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

在这之后,她再想些法子把三七送至他面前。

一来二去,不愁陈观不与三七日久生情。

可她没想到,她随随便便制的毒药竟药性那般猛。

怎地还成什么只有株叶才能救的不治之症了!

眼前的画面登时变幻,她手中的空囊袋也随之消失了。

宵明抬眼,对上一双深幽的眼瞳。

自然是叶长照。

他眼底青灰,像是许久没有闭眼了:“你醒了。”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身周,发现这地方很眼熟。

那日她被叶长照邀请到凌云殿作客,顺势布阵开启观旬之境,就是在这间屋子。

宵明面色苍白,嘴上却仍不饶人:“凌云殿下,你虽说已同我阿姊解了婚约,但好歹曾与她许过喜乐千秋。你同我走这般近,不太好罢。”

说着,她不自然地别过眼,仿佛全然忘记先前她还在他怀里昏迷过去。

果然,叶长照失笑一声:“仙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过河拆桥。分明是仙君先落在下怀里的。”

放在往日,她多少要同他争个来回。但她却没有出口。

一是她还未适应他的身份转变。若是从渊,她如何同他拌嘴都是很自然的。

但如今,他分明就是叶长照,阿昭——她曾经的徒弟。

她向来不会对阿昭说重话。

二是她现下脑海里一片乱麻,若千指责的声音刺向她的脊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宵明垂眸,隐隐叹了口气:“阿昭,我必须要出远门一趟,你在秦国守好临月公主。”

虽说他还修炼到从渊三万年的灵力,但守护一人一城也足够。

她知道他会拦她,所以她不唤他“凌云殿下”,也不唤他“叶长照”,而是“阿昭。”

只有她与他二人知晓的,师徒之间知晓的名字。

叶长照闻言抬头,眼瞳一震,却没有立即应下。

宵明神情缓和了些,语气无奈:“阿昭。”

他低垂眼眸,就像往日里那样听她的话一般,无声无息的。

宵明勉强稳住心神,顾自补充道:“若我七日后没有回来,你便毁了这两枚玉珏,强行终止观旬之境,就能出去了。之后我自己再想法子出来。”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玉珏,轻轻放在木桌上。

叶长照低声道,眼神晦暗不明:“仙君唤我去便好,总归是龙息之地,我去不是更合适?仙君何苦亲自出马。”

宵明脱口而出:“不可!”

叶长照起身挡在门口,看起来并不认账:“为何不可?”

宵明一噎。

她方才只说了一半。她没有提及的是,若是七日后她还没回来,估计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出境了。

当初烛光盗取株叶,被龙息之地的阴气灼伤,仅剩一缕神识带着株叶回到明烛殿还是她拼死拼活抢救了十个日夜,才捡回阿姊半条命。

可如今,她尚且在观旬之境中,灵力远远不如在境外时的充沛,更别说她真身向阳,与阴相斥了。

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本仙好歹是你师傅。这点小事,师傅洒洒水就做完了。你去了反倒是拖为师后腿。”

身后传来一道低声叹息。

“仙君。”叶长照面色无奈,又朝她走近了些,“我已经不是那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阿昭了。”

紫墨色的发丝掠过她的手臂,弄得她痒痒的。

“现在,阿昭能为仙君做更多事。”

叶长照的声线离她愈发得近了,鼻息也洒在她耳畔。

她不经意间瞥见他微张的薄唇,目光不由有些无措,面上也飞上一抹绯红。

“好了,你先回去。此事容,容我再想想。”

言毕,她侧身闪到一边,落荒而逃。

*

龙息之地。

此处深幽僻静,若非是宵明知晓其中利害,远远看去,还会以为这是个无人栖息之处。

宵明紧贴在巨大的岩柱之后,屏住呼吸。

她换了身淡青色的云裳,在龙谷能隐匿气息。细缕的衣角在微弱的灯光下明灭不定,于风中残烛。

一座沸腾的岩浆湖咕噜作响,一株通体碧绿、正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正是株叶。

但……没那么容易得到。

否则阿姊也不会几乎费了半条命。

她看向株叶身旁那头庞然大物,传说中的混沌龙兽。

它匍匐在那里,如同一座覆盖着暗金色鳞片的山丘。每一次悠长的呼吸,都卷起一阵炽热的风旋。

尽管她已修得仙根,还是承受不混沌龙兽的威压。

她几乎要被庞大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为了取得株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不论如何,她一定要抢在阿姊之前,偷得株叶。

她计算着龙兽呼吸的间隙,无声凝决化出流光。刹那间,她的气息完全消失,与周围的岩石融为一体。

就是现在!

她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掠过灼热的地面,脚尖轻点,向着岩浆湖潜去。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株叶近在眼前,那浓郁的生息气息扑面而来。她甚至能看清叶片上天然形成的细密纹路。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叶片的瞬间,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炸响!并非来自眼前沉睡的混沌龙兽,而是源自她身后。

另一头体型稍小,但更加敏捷的龙兽不知从何处扑出,竖瞳里满是杀意。

守护者竟不止这一头!

宵明身上的伪装被攻破,那头沉睡的巨兽也猛然惊醒,巨大的头颅抬起,龙眼瞬间锁定了入侵者。

宵明咬紧牙关,飞快凝决,分身千刃,流光幻化出若千光影。

同两头龙兽斗了一炷香的功夫,她身上也添了不少伤。

先扑来的那头龙兽扬起举爪,重重挥下,她凭着本能侧身躲过,却忽然察觉耳畔闪过一丝恐怖的劲风。

是混沌龙兽。

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喷出,她感觉自己的肋骨瞬间断了好几根,身体被断了线的风筝般落下,意识也迅速被黑暗吞噬。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龙兽的巨口,以及那株在飙风中摇曳,却依旧可望不可即的株叶。

*

剧痛。

无处不在的剧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宵明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山洞里,身下还垫着柔软的干草。

我……没死?

宵明挣扎着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她猛地想起什么,慌忙向怀中摸去——触手却是一片温润冰凉。

她愣住了,颤抖着手将那东西取出。

竟是株叶!

碧绿的叶片完好无损,细腻的叶缘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它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温和的气息缓缓渗入她的伤口,减轻了她的伤口。

她先前受的伤竟也逐一消逝了。

忽然一道低低的喘息声从山洞外传来。她的视线也朝外看去。

天色已晚,山洞外光线昏暗。

那里,趴伏着一条龙,看上去无声无息的。

宵明蹙起眉头,化出流光,屏息靠近。

待她靠近时,她不由愣住了。

这龙浑身覆盖着破碎的、带着暗血的黑色鳞片,那些原本应该坚硬华美的鳞片此刻正大片大片地剥落、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甚至隐隐可见白骨的龙身。

她曾数次坐在这条黑龙身上。

即便是他被伤得如此血肉模糊、毫无龙样,宵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在境外被她呼来喝去的蛟龙。

在境中被她养大的孩子。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他正掉落的鳞片。

他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龙尾正一点点化为游离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阿昭?”

她难以置信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沙哑。

听见她的声音,龙身微微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他的脸也遍布细碎的伤痕,但那双熟悉的深幽眼瞳却更为晶亮,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深沉的温柔。

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但宵明听清了。

“株叶,拿到了就好……”

“待龙身消散……也就不用去那天牢了……那鬼地方,我才不去。”

宵明的声音染上哭腔,忙扑过去,再难压抑住内心的痛楚,仿佛黑龙身上的伤痕也切切实实伤在她身上一般:“为何!我都说了,这一切罪过在我,要受自也应我来承受!你凭什么替我受了!蠢蛟龙!”

从渊的目光温柔的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刻进永恒消散的灵魂里。

“别哭了。”他的声音更轻了,如同耳语,“你和你的阿姊能安然出境了,真好。”

每一个字,像是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的龙身消散地更快了,光点如同逆飞的萤火,不断升腾、湮灭。

“不!不要!”宵明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光电,泪水模糊了视线,“阿昭,从渊,叶长照!”

她手无足措的,都不知要如何唤他:“你坚持住!一定有法子的!我用株叶救你!株叶都能救一凡人的命,我不信还救不了你的命!”

从渊却轻轻摇了摇头,眼含深深的不舍:“别费力气了,仙君。株叶乃人界神物,只能救回凡人。”

“仙君……快些回去救陈公子罢。开境之人少了一个,定会很快崩塌幻境,你的阿姊还在等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

他的身影也彻底化作了漫天飞舞的蓝光,宛如从前她同他开启观旬之境设阵时那般柔和。

山洞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呆呆地蹲在从渊消逝的地方,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那株救命的株叶,此刻却重逾千斤,烫得她手心发疼。

她终于替阿姊取得了这株叶,却付出了她从未想过、也无法偿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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