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闱

天色昏昏,雨点急促地敲击阆京某处院落的琉璃素瓦。

些许雨丝从花格木窗间漏进,慢慢浸潮了一旁鼓鼓囊囊的五色被。

只见那拱成一团的被子蠕动几下,钻出半颗乱蓬蓬的杂毛脑袋,手臂自被底探出,胡乱挑起床边纱帘的一角。

随即便听一声惨叫:“姣娘子!你怎么不叫醒我?”

酒家老板娘童姣推门而进,放下手中盛了水的铜盆,替她擦脸,“公子莫急,外头天才刚亮,当是赶得及的。”

叶帘堂匆忙漱了口,道:“好娘子,这可是三年一度的春闱,满国举子聚于阆京,贡院外早就围得严严实实,这一路过去必定比往常耗时,更别说现下还下着雨。恐怕去晚了连门都摸不着。”

童姣替她收好包袱,坐在桌边,拖住香腮轻轻笑,“摸不着更好,小女看公子胸有万卷,字字珠玑,若是考中三甲,定要事务缠身,再也不能光顾我家酒肆。最好考不中,留在长安等上三年,小女定日日好酒伺候。”

叶帘堂拢好发髻,笑道:“敢咒少爷考不中,回头再不来捧你家场。”语罢,拎起包裹便冲向门外。

童姣的娇笑声落在身后,“公子若是考中了,小女为公子摆酒席。”

出了芙蓉酒肆,叶帘堂撑开油纸伞,跑得脚下生风,心底暗笑:“什么胸有万卷,字字珠玑。她肚里那点墨水只够应付大学考试的,搁现代还勉强能被称一声有文化,放在古代简直不能看。”

春闱是什么,那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途径,是全国精英的征战地。就凭她那点小聪明也想榜上有名?只求自己答卷谨慎些,别写了什么不该写的累及家人。

想起家人,叶帘堂默默叹气。

她那个担任知府的便宜老爹只有她哥和她一儿一女。老哥一心从军,临考前竟偷偷跟着军队北上跑了,她爹又最是注重名声,这事传出去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只得让她来替兄长收拾这个烂摊子。

说来她爹也对她不抱期望,只需她替着兄长叶悬逸的名,考上考不上的都随便了。

叶帘堂一听这话,便屁颠屁颠从兖州滚到阆京,常听课本说古城阆京盛世繁华,她特地前来领略一把这里的风土人情。

至于这第一站嘛,自然是士子们常说的芙蓉酒肆,那里有着名冠阆京的“珍珠红”——糯米酒。

她好奇之下前去领教,没成想这一领教便走不动道了。酒肆老板娘也爱招呼,常聚三五举子,于此地传花、拍七、猜谜、说笑话、酒牌令。有时闹得晚了,叶帘堂便会于酒肆雅阁留宿。

如此流连了三个月,险些错过了春闱日期。

若是让她老爹知道她春闱前夜不仅留宿酒肆,还差点睡过头,误了时辰进不去贡院,她爹非得把她的脑壳敲烂不可。

所以她只好一边咬牙狂奔,一边在心中骂她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便宜兄长。

刚拐过街角,面前倏地出现道人影,叶帘堂避闪不及,当即与人滚做一团,摔倒在地。

石板路上叮铃咣啷一阵作响,金器银件滚了满地。

叶帘堂正好摔在那人身上,下巴磕在骨头上撞得生痛,一时眼花爬不起来。

为她做了肉垫那人摔得更惨,后半身“哗啦”一声全跌在水坑里,冰得龇牙咧嘴,一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一旁扑上来几个侍从,连忙将那人扶起来,一边撑伞一边为他披上斗篷,“哎呦哎呦”地左看看又看看,像是摔着了什么珍宝。

叶帘堂缓过气,从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原来这珍宝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公子,头戴白笼冠,身着对襟大袖衫,金丝绣线流成片片行云,眉间一点朱砂痣,像是贴着颗玲珑小巧的红玛瑙,生得那是一个鼻直隆准,仪容清端,整个一潇洒美少年。

只不过这美少年如今裹在斗篷毛茸茸的滚边里,正怒气冲冲瞪着他,双目间满是飞扬的傲气。

叶帘堂见这少年比自己矮了一个头,想起方才将人家当肉垫的经历,自知理亏,忙对着他作揖赔礼:“对不住对不住,小公子可有受伤?”

美少年瞥他一眼,哼道:“就你这小身板,还想……”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叶帘堂背起包裹,语速飞快道:“在下实在是有事不敢耽搁,多谢小公子宽宏大量,先告辞了。”

语罢,脚步一转便从他面前掠过。

“你管谁叫小公子……不是,喂,站住!谁让你走了——”

叶帘堂充耳不闻,全都当成耳旁风,只管脚下狂奔,待那小公子想追时,早就没了影。

小公子看着满地泡在雨水里的杂什物件,捞起其中一个木盒子打开,里头的琉璃樽早就碎成了好几瓣,登时气得牙痒痒,怒道:“知道赔不起,跑得倒快!”

一个随从凑过来道:“殿下息怒,瞧那人的方向,恐怕是要去参加春闱,不如咱几个替殿下打听打听那厮性甚名谁,定叫他名落孙山,灰溜溜卷铺盖走人!”

小公子听了这话,慢慢冷静下来,道:“罢了,父皇一向重视春闱,弄出什么响动来不好交代,不过……”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打听一下他的来历,这琉璃樽可是我花了半天挑的,他定得受些代价。”

“哎,殿下放心好了。”

小公子重重哼了一声,转头却见地面上的金丝笼摔散了钩,笼门半敞,刚买的那只狸花猫半只身子都探了出来,急忙喊道:“哎,看住,可别叫我的小狸跑了——”

狸花被他这声惊叫吓到,瞬时蹬起飞腿,溅了来人一身水花,于人仰马翻中窜了出去。

*

叶帘堂在和牢房没什么两样的考房中呆坐。

万幸,她赶上了春闱。不幸的是,她要在这逼仄窄小的好舍里呆上一天。

考试、睡觉、吃喝拉撒,一切都只能在这方寸中解决。

这一刻,叶帘堂才深刻体会到古代最后能成状元的真不是一般人,不仅要满腹经纶、才华横溢,还需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毅力,吃苦耐劳精神……

待贡院大门“咔擦”一锁,十年寒窗到底成骡子还是马,便要在这狭窄的考室里遛一遛了。

叶帘堂点了蜡烛,在豆蔻大的火苗旁咬着笔杆叹气。

难啊……难……

条件艰苦就算了,令叶帘堂最头疼的是策问格式。

四书五经她上学期间都接触过一些,来之前也临时抱佛脚看了看,翻来覆去就那么些本,绞尽脑汁也是能硬写一点的。

但是策问……

虽说没人对自己的春闱成绩有期待,但她作为一个在应试教育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学生,考试不能交白卷这句嘱咐早已刻在了她血液里。

叶帘堂咬着笔杆,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一个也不知是不是馊主意的主意来。

她决定用现代议论文的写法来应对这篇“帝王之心”。

只要站对立场,不犯政治错误,没发表什么惊世骇俗颠覆封建传统的言论,大概率都不会被拉出去砍头。

叶帘堂心里盘算着,备好纸砚,凝神润墨。

不多时,狭窄的考室内只余毛笔落纸的细微声响。

直至斜阳暮色,余辉淡薄。叶帘堂新燃起一株蜡,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洋洋洒洒的大作。

不错不错,论点鲜明,论证严密,还引用了几处名人名言。

文言文体也改了,皇帝的马屁也拍了,该是**不离十了。

就是她这一手破字……叶帘堂有些汗颜。

乍一看,她这手字像在纸上蜿蜒爬行的小蛇,每一笔都饱含着笨拙与挣扎。

天可怜见,叶帘堂虽然上过几节书法课,但她连字帖临摹都临不工整,更别说自己发挥写上这一整页字。笔杆握断也写不来横平竖直。

不过叶帘堂这时还浑然不知,这篇文章日后会在翰林院引发多大的讨论,甚至成为权力争夺战的一大导火索。

此刻她只正满心期待着贡院下锁,自己好重新快活地钻进芙蓉酒肆,趁着临行前再去要壶 “珍珠红”,点首《啰唝曲》。

*

天色渐暗,福安门外矗立着几圈锦绣灯轮,个个都有十丈高。衣以锦绮,饰以金玉,层层都挂着油灯。

待几人踩高将其一盏盏点亮,夜里看去便像是颗流光溢彩的花树。

叶帘堂从客栈沐浴出门,神清气爽的与几名举子小伙伴于阆京西市顺利会师。

大周风气开放,阆京的娘子们不仅化时世妆,还铺得满头翠冠儿,捻金雪柳。个个纤腰微步,光润玉颜。

叶帘堂瞧着新奇,家乡兖州少见如此精致华丽的装扮。

男装穿得久了,她觉得这些衣服首饰怎么看怎么漂亮,决定回乡后也要如此打扮。

当天完全暗下来,家家灯火,处处管弦,西市街道飘满了糖脆饼的油香,那是叶帘堂来阆京后最喜欢的零食,外酥里嫩,食之香脆。

她与好友们一人一盘,在路边停停走走,边吃边聊天。

忽然,有什么物什直冲她飞来。叶帘堂下意识伸手接住,是个天青色荷包。

一抬眼,竟是酒楼前云发丰颜的胡姬掷来的。

只见那酒肆双门大敞,前头胡姬身佩璎珞,足旋罗裙,向她勾了勾手指,是来邀她进酒肆坐上一坐。

伙伴们见状登即开始起哄,叶帘堂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去不去,明天一早便要赶路,可不能再喝了。”

许是见她久久不动,那胡姬便扭动腰肢,伴着乐声跳至她身旁。

叶帘堂见这胡姬轻衫半飘,鼻梁高挺,眼睛如酿制的葡萄酒般透亮,此刻正大方地拉她袖子,似是想将她拉入酒肆。

拉扯为难间,忽听身后一声少年音,喝道:“你,给我站那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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