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政税

五月日色融融,万物并秀。

明昭帝批阅奏折时不喜旁人在场,内侍太监潘福便候在雪芸殿外的花窗下头。待听到里头有披衣起身的动静时,连忙躬着身子走进,替皇帝灭了香炉,又将窗户都敞开,散了屋内沉闷的气氛。

明昭帝下了廊子,转进偏殿坐下。潘福双手呈上一个小本,道:“太子殿下递来的。”

“太子?”明昭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接过册子翻看。

“约莫还是城北的事。”潘福低声道。

“修路,建房,开荒地……嗯,写得倒是头头是道。”明昭帝轻声笑笑,“哪有那么容易。”

潘福替他倒了茶,也笑着说:“太子殿下这是想为陛下分忧呢。”

明昭帝不置可否,回想起李意卿前几日才好彻底的高烧,皱眉沉声问:“那日捉来的刺客吐出什么了没有?”

潘福低声回:“没,据说倔得很,上刑后晕了三次,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倒是个忠心的。”明昭帝冷哼一声,“此事绝非意外,崇文馆那小孩说,他听到那刺客提过太子的身份。”

“是,叶侍读。”潘福接过皇帝的话。

“嗯,他是个机灵的。”明昭帝撂了小本,揉了揉眉心,道:“叫他来,说朕有事寻她。”

“是。”潘福拱手退了下去。

*

“什么,陛下找我?”叶帘堂刚放了早课,正准备去太子殿里蹭她早已心心念念的小鸡炖蘑菇,却没想放了书箱便被皇帝身边的人堵在了翠居门口。

“是,还请叶大人随咱家去一趟。”小太监老实地低着头。

想起明昭帝,叶帘堂心里头就有些发怵。这位皇帝虽面上温和,平日里更未曾对她疾言厉色过,但她还是觉着皇帝深不可测,见到就会紧张。

“这便去。”叶帘堂一边揣摩着皇帝的心思,一边拱了拱手,道:“还请您带路。”

再次来到雪芸殿,见到明昭帝,虽与上次的身份不同,但心境却十分相似——都是一把子前途未卜的心酸感。

叶帘堂对着上座的明昭帝行礼,明昭帝只是将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招了招手道:“叶侍读,你来。”

叶帘堂紧张地向前挪了两步。

天子呼传,近身侍奉,是多少臣子求也求不来的殊荣,偏偏这叶帘堂每次见着他都像是羊入虎口的受惊小兽一般,犹犹豫豫又不敢违逆。

明昭帝觉得有些好笑,故意将脸一沉,问:“怎么,没听见?”

叶帘堂果然抖了抖,加快脚步,在翘头书案前站好。

“手伤好些了吗?”明昭帝忽然开口。

“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得差不多。”

“那便好。”象征性的关心后,他拣起案角的一册小本递给她,道:“你看看,有何想法?”

叶帘堂伸手接过,将小本一翻,这不正是前些日子同太子一起商议写出的,针对城北的共同富裕计划嘛!

她细细检查一遍,其中既没有错别字也未曾挑战封建纲常,这明昭帝在午饭时间叫她来问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抽了哪门子疯?

叶帘堂小心翼翼抬眼,道:“回陛下,写,写得挺好的啊。”

明昭帝用右手抵住太阳穴,闻言却摇了摇头,“纸上谈兵而已。”

“近年来,水旱蝗蝻交相肆虐,北方边患时起,军需浩繁,更不提田畴荒芜,天下百姓嗷嗷待哺。”明昭帝无奈地笑了笑,叹道:“国库空虚,已至极点。”

叶帘堂皱眉,似是在思索什么。

“阆京之地,本为万邦之表率,百业之中心。城北疾苦,百姓流离,早已乱成了朕心头的一扭死结。”明昭帝叹了口气,沉吟道:“今财用不继,难以为继往日之盛,若朕在此时于城北大兴土木,以示皇恩浩荡,岂不更增民负?”

“叶侍读,太子还小,不知天下形势,你不该由着他乱想。”明昭帝睨她一眼,慢慢道:“回去后,你与他各安本分,城北之事朕自会想办法。”

叶帘堂垂首听着话,心里想:“看来明昭帝是猜出这本呈请是她同太子一同编写的了,但……”

她心中纠结,前些日子太子城北遇刺的事还历历在目,可见阆京局势动荡,自已势小无依,保不齐哪天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不过,有陛下这个大腿在,自己穿越这一趟也不能白穿,起码得做点什么事实来吧。

“陛下。”叶帘堂鼓足胆量,出声道:“臣有微言。”

明昭帝意外地看了一眼她,道:“你说。”

叶帘堂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急不缓地道:“言曰:‘减租薄赋,与民休息’,如今民生凋敝,陛下不如常施减税之策,让百姓负担稍减,得以安心耕作,如此也可带动商业复苏。”

明昭帝略微沉吟道:“财税大事,怎能轻易变更?”

叶帘堂撇了撇嘴,心想:“这话我算是听出来了,这皇帝想要天下太平,既不愿意变更政法,又不愿意花国库的银子,真是又扣又死板。”

她拱了拱手,道:“陛下,若是想带动发展,无非是这几点。其一,减税恤民,以安民心;其二,兴修水利,以利农耕;其三,鼓励农耕,广开荒地;其四,招商引资,常设集市。除却减税之法,其余三条都需资金支持……”

叶帘堂转眸看向明昭帝,见他蹙眉深思,便再接再厉道:“如今民生多艰,赋税繁重……臣有一法,陛下不如差人将这阆京百姓官员一一登记在册。”

“哦?”明昭帝抬眼,“如何登记?”

“将每户人口与土地尽数登记在册,不仅要记,还需实地见了,量了,如实记。”叶帘堂道:“如此,民之贫富强弱一目了然,官府据此分档定赋税,调徭役,公开而收,百姓便能无怨。”

“这……”

“陛下,此举可不止减缓亏空这一个好处。”叶帘堂见明昭帝犹疑,赶忙补充道:“二者,若是户籍严明,则奸宄无所遁形,盗贼难以潜伏,官府便能得儿治之,百姓得以安居,社会也因此而宁。”

“这其三,此举还可促农耕之兴。民有定籍,则知其所归,安心耕作于田畴之间,不致流离失所。如此,五谷自然丰登,国计民生赖以充足。”

说完这些,叶帘堂心中泛酸,苦笑着想:“老百姓其实是天下最能吃苦的人,不求安居乐业,只求有一口饭吃,有一身衣裳穿,便能将日子勤勤恳恳地过下去了。观历朝历代农民起义,哪个不是将人逼得没有活路?”

一抬眼,明昭帝正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看,开口问:“你如何能想到这些?”

如何?当然是二十几年应试教育的馈赠啦。

叶帘堂脑子里急忙编者假话,干笑道:“臣曾偶然瞧见过一本古籍……对,都是古人的智慧,古人的智慧。”

明昭帝笑了笑,眸中闪过赞许,“想你十七岁便可考进会试,实在是不可小觑,做太子侍读是否委屈了你?”

“不委屈不委屈!”叶帘堂急忙摆了摆手,道:“臣这太子侍读做得挺开心的。”

“是吗?”明昭帝似笑非笑道:“若朕执意让你到御前来……”

叶帘堂脑中猛地闪过前些日子太子对她说“我只你一个朋友”这话,为难道:“陛,陛下,臣……”

明昭帝观察着叶帘堂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脸色,抚掌大笑道:“好了,朕在同你玩笑,莫怕。”

叶帘堂:“……”

“有你在太子身边,朕也放心。”明昭帝笑着垂下眼帘,轻声道:“从前朕只当你是个有才情的小孩儿,现下看来,是小瞧你了。”

叶帘堂慌忙道:“臣惶恐。”

“朕会同朝臣们商讨你的建议。”明昭帝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欣慰道:“你这样轻的年纪便有如此眼光,现下好好磨练,日后定有你的一番天地。”

“臣定当鞠躬尽瘁。”

“好了,想必太子正等着你用午饭?”明昭帝透过花格瞧向窗外,笑道:“朕瞧着隆生在外头站了许久,定是太子派来催你的,这便退下去用饭罢。”

叶帘堂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果真看见隆生立在檐下,正无聊地玩着腰间的穗子。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呼了一口气,问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太子殿下乃是国之根本,陛下不该将其置于溺爱之中,藏于皇城之内,不谙世事。”叶帘堂憋着一口气,继续道:“殿下虽日日学习于诸臣之间,却从未听过朝堂之政,臣以为,若想太子脱离纸上谈兵,能够独当一面,便该让他知晓民间疾苦,国事艰难。”

她揖着礼,面朝地面,看不见明昭帝的表情。

静默良久后,忽听上首长叹一声,道:“朕又何尝不知,可是……”

“太子殿下非但承天之序,亦当肩国之重,不可使之徒知诗书礼乐,而不知世事之艰难,政务之繁剧。”叶帘堂垂首道:“还请陛下许太子访于群臣,以求至当。如此则太子之智识日增,才干日长,将来继承大统,必能安邦定国,垂拱而治。”

“罢了。”明昭帝缓缓道:“你且先退下。”

“是。”叶帘堂弓着身子,没敢抬头看明昭帝的表情,缓步后退至门边,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潘福在叶帘堂退出去后进来伺候茶水,见明昭帝眉眼生动,自己抢过了潘福手中的茶壶添好了茶,不自觉也乐着问:“陛下心情很好。”

明昭帝洋洋得意地笑道:“朕为卿儿寻了个好伴读。”

潘福摇了摇头,纠正道:“哪里是您寻的,分明是太子殿下自个儿跑来找您求来的。”

“怎能如此说,若是朕不点头,那小孩能成太子侍读?”明昭帝不满道。

“哎呦,您这怎么还耍起小孩脾气来了?”潘福自幼便跟在明昭帝身边,也不怕说错话,笑着接话道:“是,是。还是陛下您判断的英明。”

“那是。”明昭帝笑着拍了一掌潘福,“少说两句!等太子下了晚课唤他过来,朕亲自教他朝堂之事。”

“这般,会不会……”

“怎么?”明昭帝斜眼睨着潘福,笑道:“他自己的侍读为他挣来的课业,自己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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